燃燒的故事，熄滅的愛情──瓊瑤與她《失火的天堂》

書影圖片摘自網路

瓊瑤去世了，網路一片情深深雨濛濛，NETFLIX上，紫薇還在淚眼問阿瑪記不記得大明湖，GIF裡重複著馬景濤波浪鼓似不停搖吟霜，而第一時刻我想起的竟然是，《失火的天堂》。

一本書像一場燃燒。投身時，它炙燙雙眼；抽離時冷卻而仍有餘燼，你觸碰它，會感到細微的溫暖，甚至疼痛。瓊瑤的《失火的天堂》，正是這樣一場燃燒。

故事圍繞一個名叫豌豆花的女孩展開，女孩照例有個傳奇的身世，母親是富家女，父親是家僕之子，二人私奔後生下她。未滿周歲，母親過世，父親續弦後死於礦難。繼母改嫁，遇上了縱酒毆妻、時不時家暴孩子們的繼父。

豌豆花，紫穗翩翩如蝶，卻又柔弱隨風。那是神隱少女裡，理沙分手時給千尋的第一束花，也是《失火的天堂》裡女孩被摧折的美麗。後來我們學會，寫不寫成小說總要先給筆下主角取上一個有故事有香氣的名字，讓他們輕飄飄活在另一個平行時空。

小說分為兩部：〈豌豆花〉描述她在繼父的折磨中成長。八七水災中，她失去了繼母、弟弟與妹妹，成為孤身一人的倖存者。繼父將所有不幸怪罪於她的不祥，對她施以言語和身體的虐待。她失學失語、被迫早孕，連唯一的小狗也被殘忍殺害。故事的高潮是她遭繼父縱火，最終被醫生秦非救下。

第二部，女孩改名何潔舲，試圖以新身份重新開始。她愛詩詞、會寫作，遇見了博士展牧原。牧原視她為一艘潔白的小船，將她的身影拍成攝影展，卻因此被出獄的繼父撞見。當牧原無法接受她的殘破過往，展家選擇與她切割。潔舲最終以自己的方式離開，用生命完成對這不公世界的最後質問。

我記得高中圖書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完讀這部小說的震撼。也許是因為，那種種現在被稱之為老哏的情節：被虐仍善良美到不真實的女主、高富帥有學歷的自傲男主、逃無可逃的一眼相戀、橫亙著門第家世的愛……；也許是因為，小說人物的足跡，從礦地、彰化到松山，顛沛流離了整個臺灣西部的大半塊地域：她筆下的彰化是我的家鄉，她寫的八七水災，是我父執輩口中念念不忘的泥濘和疾苦；也許還因為，她卻在這熟悉風景中，描繪出我害怕去想像的一切世間惡意，那黑黝黝的月之暗面：家庭暴力、貧困、身份認同以及社會偏見。

「原來天堂早就失火了，」她說，「神仙們忙著救火去了，至於人間那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物，他們實在管不著了。」這句話像是小說的墓誌銘，簡單、殘酷，卻無法辨駁。

都說瓊瑤台詞文藝腔，男女主角滿口夾雜詩詞的土味情話。但誰沒有過那樣的戀慕，對象不必是二秦一林，情到癡狂處，誰都要像書中人物任性：「我愛你，不會變，不許變」。

《失火的天堂》創作於1984年，當時三廳電影落幕，瓊瑤還沒等來後續一連串電視劇改拍，也許是這樣的因緣，讓她寫出了一部迥異的冷硬作品。其他的瓊瑤作品也有死亡，然則走過死亡蔭谷，都有愛如死之堅強，唯獨何潔舲和展牧原的愛，最終敗給了世俗，敗給了人間。

而今，執筆的小說家也過往了，臨走談到死亡，她仍是那麼痛切地感到人身的渺小，一如她筆下的主角。天堂只是擦根火柴出現的幻夢，而人們微若芻狗，連一個可以禱告的神祇也沒有。她選擇翩然離世，完成比小說更小說的結局。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等不來神仙，不如用自己的燃燒，將生死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