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姐

董先生在科技廠上班，手機保持關機，中間有時段可以用私人手機，但他沒開，直到深夜下班時，他才知道媽媽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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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難過，雖然他早就設想會有這麼一天，他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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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媽媽說他到了這麼一天一定會後悔。但董先生也不是小孩，他四十了，早就想得很透徹，他們的關係不可能改善，不可能回到過去，那麼最好就是關機。他不想再聽她的看法，不想再聽她的建議，不想再爭，爭只會害他媽媽哭，害他沉默，害他太太負氣離去。董先生只能加班，只能關上手機。他非常難受，但也沒有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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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之後，董先生跑離職，賣房子，搬回鄉下那間老厝。他重新拉水電，重新油漆，換家具，鋸樹，養了幾隻看門的鵝，還買了昂貴的自行車，不僅如此，董先生邀親朋好友來喝咖啡。他們說他現在比較有精神，變得開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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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週日他固定會北上，開休旅車，去找前妻跟六歲的女兒。前妻再婚了，變得更美，學習陶藝與花藝，還能跟公婆一家去歐洲旅遊。女兒綁馬尾，曬黑了，她運動細胞不錯，弄斷過兩把小提琴弓，一次是正常拉斷，一次是電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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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靜的樣子很像一個人，很像你，你覺得呢？」他的前妻這麼說，但董先生沒回，只點了頭，繼續望著客廳沒人的地方。他這回仍是講不出話，但至少平靜坐在沙發上，聽他前妻侃侃而談。前妻突然搖頭嘆氣，「你該出去走走了。」董先生跳起來差點發飆，以為是說他，原來是指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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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旅車上路之後，董先生才能放鬆和女兒聊天，談論同學誰好誰壞，如何製作史萊姆，還能一起唱英文歌。他私底下稱她為董小姐，「董小姐，空調溫度是否合您的意？」她會翻白眼，說真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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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吃完午飯，他載董小姐去兒童故事館，到了才知道臨時休館。冒著大雨回到車上，沒地方去，也不想回去。女兒想聽故事，要他講，不准講聽過的，他說要用手機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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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查到一個故事，老爺爺跟小孫子相依為命，他們種了一棵樹，老爺爺過世，小孫子抱著樹幹，樹幹突然不停長高，結果他來到雲端上的天堂，見到老爺爺的新模樣，他變得很年輕，老奶奶也變回漂亮的女人，因為上了天堂，會變回最快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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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流淚，閉緊嘴，用手背擦，她拒絕遞上的面紙。抱歉，爸爸說，董小姐要不要優酪乳或冰淇淋。小女孩不回答，看著窗上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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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雨應該不會停，於是開雨刷，開車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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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在天堂會不會變成年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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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突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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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四十歲的男人說，「我想應該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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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會是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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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啊，應該是二十出頭，去市區工作，剛認識阿公，還是小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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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小女孩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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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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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是你出生，你還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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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妳不懂。」男人收斂語氣，「因為那個時候啊，阿嬤很累很累，要照顧三個小孩，三個都男的，都很皮，你阿公整天都在開貨櫃車，老家也沒人幫忙，也沒上幼稚園，她一個人要顧三個小孩二十四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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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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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阿嬤那時候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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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喇叭，切換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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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說的，是阿嬤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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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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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先刊登於自由時報副刊 (2024/12/20)

文／圖：張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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