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罪與罰,更準確來說,我在秋天看了罪與罰——
坦白說,這真的不是個適合閱讀這本書的季節。
我把映著文字的手機螢幕關掉,隨手塞進背包裡面,在風中跨上摩托車,朝遠方騎去。
初秋的涼風鑽入安全帽的縫隙之中,給昏熱的腦袋帶來少許慰藉,一時間我彷彿成了那名戴著彆扭帽子的年輕人。
那些文字是從喉嚨濃痰裡抽出的綠絲,被織成一張蜘蛛網,而安寧就是他網上的獵物。
奔馳的摩托車被紅燈攔住,紅色、赤色,赤色、赤⋯⋯「貧窮不是罪,但赤貧,赤貧難道不是罪嗎?」我想起書中馬美拉多夫在酒館的自白。
赤貧當然是罪。
在現代的街道上,隨著交通號誌秒數的倒數,我眼中的九等文官正在喋喋不休,為了追尋痛苦而痛苦的自己痛苦,周圍車水馬龍的交通聲都像是在嘲笑那名虛幻的肥胖男子。
人們在貧窮的時候還能保有道德良知,但在赤貧的時候,在連衣食都無法保證的時候,知識與道德照射不到的縫隙就滋生出罪孽。
綠燈了。
我騎著摩托車橫過鄉間小路,綠色的草枝層層彎下身子,輕靠在鐵欄杆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一層過於鮮脆的綠。
草葉的兩面是不同濃度的綠色,這是當然的,但這幅景象卻不禁讓我停在路邊,就這麼坐在摩托車上凝視許久。
表現出來的模樣,與實際上的模樣到底有什麼區別呢?乍看一體兩面,實際上只是因為某些因素導致深淺不同⋯⋯是什麼因素呢?
我陷入沒有意義的思考之中,這或許是我的壞習慣,但是是刻意培養起來的習慣。為了寫作,必須隨時確保「好奇心」的存在,同時觀察著構築這個世界的任何元素,這也是我之所以不喜歡陽光,卻依然會選擇在假日出門的原因。
但說起來,寫作或許也是種自相矛盾的事情,我認為文學是從痛苦中淬鍊而出的靈魂結晶,然而多數情況下,真正痛苦的人已經無力執筆,寫作於是成了有錢人的「閒暇興趣」,而人道關懷都被鍍上一層「生存者餘裕」的外膜。
那麼我又算什麼呢?戴回了安全帽,繼續策車往朋友的住處前去。
友人從南部上來,為了逃脫家庭的窘境。我見過他的父母兩次,不是壞人——但對朝夕相處的友人而言卻不見得。我想許多時候,距離能保持美感,即使是有血緣關係的家人,太過親暱也會導致摩擦與愛意變質。
他住在十三樓。我們談論了幾天前的地震、俄烏戰爭的影響、英國政權的動盪帶來的幣值波動⋯⋯後來他回了房間去,留我一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歇息。
這並不是待客怠慢,正相反,因為我們明白彼此的性格與為人,所以給了彼此獨處的時間與空間,他能安心地讓我待在家中,而毋需顧及安全,也毋須讓一切「賓至如歸」;而我也不必應付主人家喋喋不休的問候,試著在無止盡的現實中將自己釀為話題。
我需要的只是轉換一個環境,強迫著自己保持新鮮感(即使它總像是變色龍一樣迅速隱匿),讓大腦處於輕微的刺激之中。
我半倚在沙發上,佐著一杯半涼的茶水,打開手機繼續看著《罪與罰》。我想起芥川龍之介曾經在《齒輪》裡面多次描述過這本書,他曾說過如果將主角的人生或多或少更改一下,就成了他的人生寫照。
⋯⋯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與羅佳的相似處過多,例如拚命用功卻顯得有些目空一切,又例如與誰也不怎麼來往,連靠母親接濟生活的地方也是這麼相似,以至於我在看這本書時,往往感到胃部如暴風雨中的海浪翻騰。
正當我百感交集時,善良忠厚的老朋友「拉祖米欣」從房間走了出來,向我開口:「冰箱沒有什麼食材,我們得出門一趟。」
「好。」我匆匆答覆,關上了那面勾起我百般繁縟思緒的「窗」——即使過了百年,文字依然能夠橫跨時空,一面小小的液晶螢幕成了窗戶,靈魂的吶喊則是被折起的紙飛機,這是只能從過去到未來的單向通行。
拾起了紙飛機的我匆匆將其塞進口袋,卻又在站起身來才發現,口袋其實只剩下幾張發皺的粉色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