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犬」那天異常安靜,暑假的淡季讓學生們的喧鬧聲和杯子碰撞的聲響都消失無蹤。酒吧裡唯一打破寂靜的是魚缸空氣泵的低沉嗡嗡聲,持續的氣泡聲和酒吧內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
我把安潔莉娜的皮革公文包輕輕放在桌上,那磨損的表面像是在述說著過去冒險的故事。我正準備打開搭扣時,亞力士舉起手,眼中流露出懷疑的神情。
「慢著喔,喬治。」他說,語氣裡帶著一絲好奇的玩笑意味。「在你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之前,先解釋一下你和安潔莉娜的關係吧?我說,繼承她的車子和個人物品?這可不是普通同事之間的事。」
我翻了個白眼,對亞力士的暗示感到無奈。「沒什麼好解釋的,亞力士。我們只是同事。」
艾米莉靠向前,皺著眉頭。「但是安潔莉娜已經過世一個月了。為什麼你現在才開始處理她的東西?」
我嘆了口氣,指著桌上的 Prius 車鑰匙。「那輛車真是麻煩不斷。電池早就沒電了,遙控鎖按了多少次都沒用。我實在懶得找專業人員來處理。」
亞力士的眼神閃爍著興趣。「所以什麼變了?是什麼讓我們這位不情願的繼承人終於動手處理這些東西?」
我清了清喉嚨,試圖把話題拉回正題。「昨晚凌晨三點,我經過她的前院。隨興按了下解鎖按鈕,結果竟然成功了。這個公文包就放在副駕駛座下。」
亞力士驚呼道:「等等。你說昨晚凌晨三點才回來。你到底在幹嘛,喬治?是有約會?還是秘密會議?又或是被外星人綁架?」
「什麼都沒有。」我堅持道,但亞力士顯然不信。
就在亞力士的猜測到達巔峰時,酒保端著一盤酥脆的薯條走了過來。「如果我可以插句話的話,」他笑著說,帶著一點調侃的口氣,「我可以證明穆內塔尼博士昨晚直到酒吧關門都一個人坐在吧台。」
我轉向酒保,感激他幫忙打破這個話題。「謝謝你……抱歉,我好像沒聽過你的名字。」
他笑了笑,擦了擦圍裙上的手。「我叫阿方索,阿方索.馬丁內斯。我在這裡工作五年了,但夜班的客人通常不怎麼聊天。」
艾米莉笑了起來。「五年?你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說吧。」
阿方索眼中閃爍著光芒。「喔,你們無法想像。但酒保對顧客有保密義務,雖然,」他眨了眨眼,「我可以說你朋友的金湯力真是喝得很慢。」
當阿方索走開去招呼其他顧客時,亞力士再次轉向我,表情裡透著關心和好奇。「認真說,喬治。到底怎麼回事?你可不是那種會一個人待整晚的人。」
我嘆了口氣,揉了揉頭髮。「最近腦子裡想的事情太多了。安潔莉娜的死,終身教職的事情,還有……唉,所有的一切。有時候坐在那裡,安靜地喝杯酒,比面對腦袋裡的混亂要容易得多。」
片刻間,酒吧裡唯一的聲音就是魚缸裡氣泡的聲音,輕柔的氣泡聲似乎在緩和我們桌上的緊張氣氛。
終於,艾米莉打破了沉默。「我們都在這兒了。所以,你要不要打開那個公文包?」
我點點頭,重新轉向安潔莉娜的公文包,手指懸在搭扣上。我打開了公文包。裡面放著一個看起來像是正式文件的信封,兩本破舊的德文書,以及一疊筆記本。在最底部,一些微弱發光的細粉末沉積著,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我攤開雙手,指著內容物。「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
亞力士向前傾,眼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喔,天啊,這簡直像間諜電影!那個信封?裡面大概有顛覆文學領域的革命性理論。那些德文書?我敢打賭是某個冷門哲學家罕見的第一版著作,安潔莉娜正在翻譯。而那疊筆記本?裡面一定藏滿了密碼訊息。至於那發光的粉末……很明顯那是某種高科技追蹤裝置。安潔莉娜顯然捲入了一場深不可測的學術陰謀!」
艾米莉翻了個白眼,對亞力士的幻想不以為然。「拜託,亞力士,這可不是湯姆.克蘭西的小說。」她轉向我,表情變得認真。「信封大概是研究計劃或者資助文件。德文書可能跟她的歐洲文學研究有關。而那些筆記本,應該就是她的研究筆記。至於那粉末?」她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頭。「那倒是有點奇怪。也許是用來保存老文件的東西?或者是她在研究什麼東西留下的殘留物。」
我點點頭,考慮他們的不同推測。「有趣的猜測,兩位。但我覺得真相可能介於平凡和非凡之間。我們要不要再仔細看看?」
我拿起兩本德文書,翻了翻。「恐怕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本是1808年的版本,另一本是1832年的。」
亞力士的興奮迅速消退,臉上的表情瞬間黯淡下來。「《浮士德》?就這樣?我還以為至少會是個納粹密碼本什麼的。」
艾米莉則表現出興趣,靠得更近了一些。「其實這還挺有意思的。1808年版是《浮士德:第一部》,而1832年版包括了《第二部》,那是在歌德死後才出版的。這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可能會提供一些歌德關於道德和人性演變的有趣見解。」
接下來,我打開了信封,把裡面的內容攤在桌上。「這裡有一些文件和安潔莉娜家人的照片,包括一些年代久遠的家族合照。」
我們仔細查看著照片,亞力士的眼睛突然瞪大了。「等等,」他指著其中一張舊照片說。「是不是我眼花了,還是安潔莉娜的母親看起來有點……混血?還有她的祖父——他看起來完全像個亞洲人!」
艾米莉湊近照片。「你說的沒錯,」她若有所思地說。「確實有一些東亞的特徵。我不知道安潔莉娜有沒有提到過這部分的家族背景?」
亞力士的腦袋裡已經開始浮現出各種可能性。「喔,這下更有意思了!也許安潔莉娜來自一個秘密的亞洲間諜家族。比如,她的祖父是個潛伏在俄羅斯的中國特工,而安潔莉娜則繼承了家族的傳統!」
艾米莉嘆了口氣,儘管我能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亞力士,不是每件事都是陰謀論。不過,」她加重了語氣,顯然正在思考,「這確實讓人對安潔莉娜的背景產生了更多的疑問。我很好奇這種家族背景是怎麼影響她的學術研究,特別是她對離散文學的專注。」
我點點頭,心中也被激起了好奇。「這確實為安潔莉娜.柯薩科娃的謎團增添了另一層次。不過我們不要急著下結論,還有更多東西要看。」我接著伸手拿起那疊文件。「這些文件應該能解釋大部分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泛黃的文件,邊緣已經被時間磨損。「這第一份文件相當有意思。」
文件標題為《居留許可證》,由蘇聯內務部於1966年5月9日簽發,允許某人居住在蘇聯。詳細資訊如下:
姓名:維克托.伊奧西福維奇.柯薩科夫
出生日期:1926年11月29日
出生地點:薩哈林島
階級成分:歷史反革命分子
艾米莉靠過來,眼睛瞪大了,仔細讀著這份文件。「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她低聲說。「庫頁島的歷史非常複雜,特別是關於日本和俄羅斯的爭議。而那個階級身份……『歷史反革命分子』?這在蘇聯的官僚體系裡可是個非常嚴重的標籤。」
亞力士則不說話,安靜地啜飲著他的酒,表情難以捉摸。
我拿出第二份文件,這份文件頂端印著蘇聯內務部的抬頭。「這似乎是一份調查報告,」我一邊翻譯一邊解釋道:
關於維克托.伊奧西福維奇.柯薩科夫的報告
日期:1966年2月15日
經過詳細調查和觀察,本部門得出結論,柯薩科夫在勞改營期間表現出色。他對社會主義理想的忠誠以及他願意放棄過去的反革命活動,使他成為重新融入蘇聯社會的理想人選。
我們建議釋放柯薩科夫,並授予其居留身份。他的案例可以作為成功再教育的典範,展示社會主義價值觀如何戰勝反動思想。
我們建議讓他定居在主要城市,讓他的轉變能夠被更多人觀察到,並成為他人效仿的榜樣。
簽署人:I.S. 彼得羅夫 少校,內務安全部
我讀完後,亞力士終於打破了沉默。「哎呀哎呀哎呀,」他說,聲音中帶著一絲興奮。「看來我們的安潔莉娜可有一段家族歷史啊。祖父是一個『反革命分子』,後來變成了模範蘇聯公民?這簡直就像冷戰間諜小說!」
他身體往前傾,眼中閃爍著光芒。「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老維克托到底做了什麼事,會被貼上『歷史反革命』的標籤?還有這所謂的轉變到底有多真誠?他真的悔改了,還是只是為了逃出勞改營裝的?」
艾米莉瞪了他一眼,但我能看出她眼中同樣充滿了好奇。這些文件確實打開了更多關於安潔莉娜背景的問題,以及可能影響她生活和工作的力量。
我接著拿出第三份文件,這是一張近期複印的文件,原件紙張已經發黃、邊緣破碎。「這是勞改營的內部檔案。」我解釋道。「這是由一名關東軍戰俘——登佩.穆內塔尼──寫的認罪書,他的俄文相當差勁。」
亞力士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穆內塔尼?喂,喬治,這不就是你的姓嗎?你跟這個人有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