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色漸深,「雪橇犬」的顧客漸漸散去,直到只剩下我們的桌子。阿方索經過我們的允許,走到酒吧角落的小舞台上,懷裡抱著一把曼陀林,臉上帶著敬畏的神情。
「當音樂家是我從小的夢想,」他說,指尖輕輕撥弄著琴弦。然後,他開始彈奏起來。那首《阿修肯的告別》淒美的旋律瀰漫在空氣中,帶著一種苦澀卻充滿希望的音符,恰如其分地捕捉了當晚的氣氛。阿方索的指尖在琴弦上靈巧地跳動,彈奏出既哀傷又充滿希望的聲音。
當艾米莉埋頭研究那些充滿漢文訓讀體的筆記本時,我和亞力士陷入了隨意的交談。
「你的新實驗室最近進展如何?」我一邊攪拌著杯中的冰塊,一邊問道。
亞力士的臉頓時亮了起來。「哦,天啊,真是太棒了!我們在神經增強研究方面不斷取得突破。上週我們剛有一個重大進展。不過不能說太多,你知道的,保密嘛。」
我點了點頭,帶著些許懷疑。「那烏瑪呢?你們現在如何?」
他的表情稍微軟化了一些。「我們還在互相磨合。她不僅長得漂亮,還有很敏銳的商業頭腦。我們正在學習如何平衡彼此的世界。」
「聽起來不錯,」我說道,但他語氣中隱含的東西讓我有些疑惑。
亞力士傾身向前,轉換了話題。「那你呢,喬治?文學界有什麼新進展嗎?」
我耸了耸肩。「還是老樣子。改改作業,準備演講。比不上你的實驗室那麼光鮮亮麗,恐怕。」
「拜託,」亞力士追問道。「肯定不止這些。那個終身教職的申請有進展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艾米莉就煩躁地嘆了口氣。「我看完了,」她宣告道,把筆記本推到一邊。「這是你的家族遺產,喬治。如果你想了解,就自己去學日文。」
亞力士笑了笑。「這麼快就放棄了,艾米莉?我還以為你是語言專家呢。」
艾米莉的眼神危險地閃爍著。她從筆記本中抽出一封信,扔到了桌上。「喬治,你有仔細看過這些嗎?」
我尷尬地承認:「我看到第一本書是我看不懂的語言,就……放棄了。」
她搖了搖頭。「這就是為什麼安潔莉娜對告訴你你們可能有關聯感到猶豫。仔細看看,喬治,看看你一直在逃避的東西。你對自己的日本背景過於輕視了。」
我心中的不滿逐漸升起,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我脫口而出:「是,是,我知道。『我明白你的種族身份曾讓你感到痛苦,喬治,但拒絕你的文化傳承只是在讓殖民者得逞!我們必須重新找回我們的根,將它們作為力量的工具!通過擁抱你的日本傳承,你不僅是在重新連接你的祖先,你還是在積極對抗亞洲美國人在學術界被抹除的現象!這是一種去殖民化的行為,是挑戰長久以來壓制邊緣化聲音的霸權敘事的方式。把它想成是一種語言上的行動主義,通過解構壓迫結構,一個個漢字地來!記住,喬治,沉默就是默許。拒絕與你的傳承接觸,你就是在延續我們正在反抗的那些制度。』我全聽過,我都能背下來了!」
亞力士和艾米莉瞪大眼睛看著我,驚訝不已。亞力士說:「這種語氣……我好像在哪聽過。」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開始找藉口。「我,呃,聽喬治.武井說過這些,」我不太可信地撒了個謊。
亞力士轉向艾米莉,試圖緩和氣氛。「怎麼突然就生氣了?那封信裡寫了什麼?是用克林貢語寫的嗎?」
艾米莉指了指那封信。「它是英文的。自己讀吧。」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拿起信,開始讀起來:
「親愛的喬治,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我寫下這些,帶著未說出口的真相和未完成的心願。
多年來,我一直懷疑——也可以說是希望——我們可能是表親。這種不確定感一直困擾著我,但每次看到你在別人提到你的日本背景時感到不安,我就失去了提出這個問題的勇氣。你知道嗎,喬治,我一直渴望著家人。
我的人生是一段孤獨的旅程。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而我母親在我四歲時就去世了。我是由祖父撫養長大的,但當我逃離俄羅斯,追求自由時,我失去了唯一的家人。這二十年來,我住在這個依然讓我感到陌生的國家,沒有一個血親可依靠。
曾經,我以為我在阿帕拉契山脈的大學裡找到了家,但畢業後,朋友們各奔東西,聯繫也逐漸消散。作為一個東歐女性,在這個由白人男性主導的學術世界裡,我在每一個角落都感到被邊緣化。
這種孤立的代價是巨大的,但真正毀掉我的是我為了維持在這座象牙塔中的位置所付出的生命力。作為一個外籍女學者,我忍受了無數的屈辱——微薄的工資、學術評論中的惡毒人身攻擊、對我科研經費申請的過度審查,還有我在教職員會上的聲音被無視,緊接著我的想法就被男性同事所剽竊。
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依賴一種名為『夢想』的存在。它讓我能夠應對學術界的險惡環境。但這條路沒有回頭,最終,它成為了我的毀滅。
喬治,儘管我們的對話不多,但我對你感到一種深刻的聯繫。我把我最重要的遺產留在了那個皮箱裡。一旦你仔細研究其中的內容,一切都會變得清楚。
我留下最後一個請求:無論你的處境多麼艱難,都要抗拒『夢想』的誘惑。
懷著對你未來的期望,
安潔莉娜」
艾米莉的眼睛因震驚而瞪大。「『夢想』?」她低語道,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