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上,酒杯的碰撞聲與冰塊的清脆聲交織,彷彿一首無聲的樂曲。靜靜站在供水池旁,目光穿越酒吧微弱燭光,落在正在調酒的靜思身上。
精煉的動作,讓靜靜看得入迷。那是靜靜從未見過的靜思—冷靜、專注,彷彿這片領域之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靜思右手輕握攪拌棒,在裝滿冰塊的攪拌杯中緩緩劃圈,每一個動作都精確到秒,宛如舞蹈般流暢而優雅。靜思將調好的液體倒入酒杯中,最後滴入幾滴苦精,完成一杯經典的Old Fashioned。
經典調酒中的經典,Old Fashioned是依照最基本的調酒公式:烈酒+甜+苦精所調製而成,與其說是一杯酒,在當時更像是一種調酒的做法。早期還沒有製瓶的技術,酒廠利用馬車將一桶桶的波本威士忌、裸麥威士忌原酒配送到美國各地酒吧,為了要掩蓋原酒本身帶有的辛辣口感和刺鼻的氣味,酒吧藉由加入些許的方糖、苦精來改善威士忌的口感,因此也有人說,這就是調酒的開端。
這杯酒推到陌生酒客面前,中年男子眼神呆滯地看著映照出琥珀色光芒的Old Fashioned,在他眼裡,杯中的冰塊隨著時間融化,水與威士忌交融時的微妙波紋,就像兩個平行時空不合時宜地鏡像般覆蓋著彼此,爭奪世界的主導權。
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彷彿忘了眼前這杯酒,沈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冰塊融化著,像冰山一角剩三分之一挺立在酒液表面上。浮在表面的澄淨冰塊在琥珀色威士忌裡,像似要抵抗吞噬般浮沉著,冰塊無聲轉動的動作像是某種掙扎,諷刺的是,這掙扎是那麼的無力。
『現在,喝。』靜思突然出聲打斷男人的神遊,把調酒往前推了一下。沒有解釋的冷漠命令口吻,像極了王座上的獨裁君主,無人可以反抗。
男人像被突然敲醒似回神,拿起面前的調酒,手微微顫抖著,好像剛從噩夢中驚醒般。
“好苦!”入口的一瞬間,失魂的男人被強烈的苦味震醒,眼神回復些許清明。確認般地嚐下第二口,試圖找尋記憶中這杯調酒該有的甜味。
靜思的比例與傳統做法略有不同,苦味強烈,甜味則隱隱渗透藏的更深邃。男人一口接一口地品嚐這杯極苦的Old Fashioned,漸漸沉浸進自己那無聲的世界。唯一不同的是,從原本呆滯面無表情,被調酒的苦味刺激著,不時不自覺地皺著眉頭,偶爾像似捕捉到那微微隱藏的甜,閉上眼睛努力感受著。
另一位女性酒客點了一杯Ramos Gin Fizz,這杯調酒是業界聞名的“調酒師夢魘”,其配方是琴酒加入糖、檸檬汁、蘇打水等;而Ramos Gin Fizz則於此配方中又更加入奶油、蛋白、橙花水等,其最難以製作的地方,就是蛋白與奶油必須費時加以搖晃,才能產生細緻綿細的泡沫,等最後調酒師於杯內注入蘇打水時,杯裡的泡沫會突破表面張力緩緩高出杯面並顯得高聳。
原始的酒譜要搖上十二分鍾,費時費工的製作過程,讓這杯調酒又稱之為調酒師「麒麟臂養成酒」。現代調製方法多以電動攪拌機取代費時費力的手工搖蕩。當然,大久寺克難的吧台並沒有任何的機器。
靜思拿起雪克杯開始搖晃,這杯需要極高的體力與耐心來完成的高難度調酒似乎對他沒有任何影響。靜思用力搖晃雪克杯,手臂肌肉緊繃,每一次搖晃都帶著絲毫不變的韻律。冷漠的表情,跟機器一樣精準的節奏,與其說技法的表演,更像是“匠”的日常。
十二分鐘,一秒不多,一秒不少。靜思停止搖晃的絕對果斷,讓人不禁懷疑他每次調這杯Ramos Gin Fizz的搖晃次數是否都一樣。
雪克杯內的液體如絲綢般順滑,靜思將其倒入杯中,輕輕地用蘇打水補滿拉高泡沫。那杯閃耀著柔和光澤的Ramos Gin Fizz,被端到酒客面前。
靜靜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沒去過酒吧的她目睹了一場不僅是技巧,也是心力的表演。
女性酒客在這十二分鐘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靜思搖晃雪克杯,直到這杯美麗精緻的Ramos Gin Fizz放到她面前,淺嚐一口後,默默地無聲流淚,無法停歇。
其他酒客的目光微微掠過,隨即回到自己的酒杯。
沉默如同某種無形的約定,這個奇妙的酒吧,受到某種規則的制約。每個酒客都低頭沉默地飲著酒。他們的神情並非滿足或放鬆,而是糾結與深思,彷彿那杯中液體是一種無形的懲罰。
靜靜更加困惑,這裡的酒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注意到,每位酒客在飲酒後,會自動起身走向供奉箱,將錢投入其中。那供奉箱雖然簡陋,但其中裝滿了各式鈔票與零錢。一位穿著普通的男子只投了幾枚銅板,而另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人,則直接將整個皮夾的鈔票傾倒進去。那厚厚一疊鈔票至少價值數萬元。
“這些調酒的價格差異竟這麼大?” 靜靜忍不住在心中問道。
靜思似乎注意到她的疑惑,淡淡開口: 『這裡的酒,沒有標價。』
靜靜抬起頭,看著靜思那雙沉靜的眼睛。
『付多少錢,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他們付的不是錢,而是靈魂的重量。』靜思語氣平穩講著莫名其妙的話,
“這種文青腔的中二語氣,你到底是在說什麼啊?!” 靜靜忍不住內心瘋狂吐槽。
但帶著難以言喻的說服力,彷彿這裡的每個規則都由他親手書寫,而現實就是如同靜思所言,言出法隨。
靜靜低頭看著那些酒客。他們的身影散落在吧台各處,彼此隔離,卻又共享同一片哀愁。他們的存在讓靜靜感到莫名的壓力,這裡不像是一間酒吧,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受刑儀式。
靜靜的內心浮現出一個荒唐的想法:“這裡真的還是我們的世界嗎?還是我不知不覺踏入了某個平行時空?”
大酒寺的氛圍,在夜晚變得詭異而陌生,曾經熟悉的地方,卻不再有歸屬感。下起了不應該下的雪,無聲地覆蓋著這片空間。每個酒客都是流亡者,赤身裸體在雪地裡,卻不知為何不感覺得冷。
這個空間有自己的規則,一旦踏入,便只能徹底臣服這片天地的唯一王者——那位穿著僧袍的調酒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