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選自地上歲月。民國七十三年,北臺灣連續發生三次重大的煤礦災變,罹難礦工幾達三百人。作者有感於此,本著一貫關懷弱勢的人道精神,親自走訪礦村,結合所見所感,寫下這篇報導文章,表達了對於礦工悲苦命運的深刻同情,並溫婉地批判了礦主的麻木不仁、官員的顢頇無能。
文中礦村,指新北市平溪區的菁桐,位於基隆河上游,是平溪線鐵路的終點。日據時期,因為開採煤礦而形成繁華街市。今因煤礦收坑,繁華不再,地方人士正努力以老街風光,創造觀光資源。
五分車駛達終站時,降旗的聲音恰好傳了出來。最後的乘客陸續下車,消失在柵門外,司機和車長疑惑地望我兩眼,接著也走了。兩節車廂一時間變得異樣的安靜和空蕩。我獨自倚著窗口辨認那歌聲的來處,聽它越過錯落的屋頂,來到無人的水泥月臺,然後在車內一排排暗綠色的沙發座椅間徘徊、沉落。幾名婦女在車站斜對面護堤上的煤集散場工作。她們遠遠的不時彎腰起身的身影,在下午欲雨的天光中,幾乎和煤堆同樣色調。而那歌聲,似乎也因摻合了她們揚起的煤塵和微淡的煤味而給人奇怪的感覺,彷彿帶著很深切的訴求,或是一種呼喊。
這歌,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其他所有的人差不多也是。歌裡稱頌美麗富饒的山川土地,宣揚高貴的理想。我們習慣在初昇的朝陽下或日落之前唱,有時在風雨中,在室內,在野外,立正筆直地大聲歡唱或靜靜聆聽,懷著戀慕的心情,充滿希望和信心,覺得自己正匯入了歷史的滾滾長河中,並在參與一個許諾了的偉大的時代,大家彼此鼓舞。雖然也曾在心神萎困時,這歌聽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但絕少這樣地讓人覺得失落遲疑,感到歌裡的讚美嚮往就像煤煙味那樣,散入灰色的空中,悠忽渺茫。
著名的一九八四年的去年,三次礦災死了將近三百人,餘生必須日日生不如死的植物人,姑且不算。
唱歌的是小學的兒童。他們行完了一天功課的最後儀式之後,終於放學回家了。我看到他們從鐵路來向的不遠處出現,沿著鐵路旁的狹窄人行道,一個接一個走成單排,一邊是住屋的門前。那麼規矩的單縱隊,那種沒有純真地嬉笑喧譁的場面,都是很難在其他任何小學放學的時候看到的。那樣的守秩序,看了卻反而使人心疼。他們無聲地走著,小小的臉孔和身軀,一個接一個,好像都不怎麼快樂。
在崎嶇的山嶺重重包圍的谷地裡,孩子能有個就近上學的所在,這是很好的。他們來學校認字,學加減乘除,求取知識,在鐘聲起落間,學習人與人的相處,從先賢哲人的教諭中,知道人類生活的理想。只是,這一切,卻往往無法拿來在他們的現實中應用和印證。他們最為刻骨銘心的知識是死亡,而且是突然而來的死亡。他們的學習動機,最根本的或許就在掙脫這人生的殘酷,背著父母的寄望,將來有能力遠走他鄉。否則他們仍然要步許多父老兄弟的後塵,步入求生於地底的命運。
他們的校門有一對很大的標語分立兩旁,上面寫著:走出校門,步步留神。在我看來,這字句已不僅是指回家途中當心火車等等而已了,而是給這些小孩子的整個人生所作的真實寫照。最為深沉而貼心的叮嚀:老師們無助的憐愛之意。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
這礦村已經很老邁了,而且看似不可能會再有什麼起色。
河水從村中穿過;這是一條著名河流的上游,人們常遠來這附近郊遊看瀑布。水色銹黃濃濁,不時冒出灰白的泡沫。河壁陡崎,叢生著雜蕪的密草樹木。更髒亂的是河床裡的垃圾。人們就依著高起的兩旁河岸聚住,隨地形起伏,屋頂一般都是塗了黑色瀝青的鐵皮。我從車站前面的那條小橫巷走過時,僅有的兩三處菜攤肉店還在開張,一個賣麵的老婦人坐在玻璃櫥後的椅子上打盹,蒼蠅在菜砧上飛舞。礦場員工醫院是一座日式的舊房屋,面臨鐵道,大門卻是緊閉的,外壁的木板因歲月而呈槁灰,只有牆前的一些花草還在歪斜的矮木柵後堅持著綠意生機。
河對岸有一處礦工的宿舍,格局外貌使它自成範圍。破落的磚造房子並排相望,中間隔著潮溼得有點黏糊糊且摻和了煤屑的甬道。霉綠的紅磚牆壁上只有少數的幾個小窗子,以及鬆脫的木板門。公共廁所散發出來的尿味在走道上、在晾掛於低矮屋簷下的衣服之間游移。我去時,只看到女人在舀水煮飯洗菜,廚具隱約在陰暗的角落裡。她們靦覥的臉容使我不敢向她們請教我心中的任何猜疑。一個老人坐在牆下的板凳上抽菸,冷漠地看看我,然後又急速低頭去撫搓瘦垂的小腿肉。幾個小孩在河邊的廢土堆上玩耍。在地下討生活的男人還沒回家。
當夜晚降臨,他們躺在河邊這些卑微的小屋裡,身體蜷縮著,或是夫妻彼此擁抱依偎,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些什麼呢?那時,風也許會從森黑的山頭下來,也可能從河邊亂草間呼嘯而過,挾著揮之不去的煤的氣味,震動起他們薄弱的窗門。而不論怎樣,他們都必須趕快入睡;疲倦是有的,絕望則不太可能,因為後面實在已無退路。
段旨(1~4段)
:寫剛到礦村時的「所見」,強調礦村的衰敗、陰溼。
礦坑垂直深度平均約四百公尺,某些更達九百,以長度計則可以長到三千。地熱溫度四十,大氣壓力增強,瓦斯充斥。無邊的漆黑,無援的深淵,接近閻羅殿府。坑道矮窄,跪伏曲身爬行、探勘、掘進和挖採。黑灰揚撲,沾在熱紅的皮膚和臉上,汗水滴在看不見的溼悶的炭渣裡。
而且隨時都要準備死亡。落磐、瓦斯突出、煤塵爆炸、機電故障、海水河水侵入等等。這些都可以讓人永不見天日。二十年來,死亡人數在三千三百人以上;每三百公噸的煤等於由一百條人命換來。
職業病更是嚴重。最近五年內,災變次數和死亡人數都屬最少的是民國七十二年,但這一年,殘廢的礦工卻也有四八九人,因病住院的則達三千六百餘位。單是這一年,每五個礦工當中就有一個受害者。
這樣的工作是極其荒謬的。
然而,幾乎每個礦坑的坑口都有這八個大模大樣的字:安全第一,增產報國。
段旨(5~9段)
:敘述礦工的工作環境,強調礦坑的危險及礦工的職業風險。
生活是不盡的忍受,的確偶爾會有厭倦,但也僅止於一時想起。對深坑底下的實況,以及對響亮的口號,他們可能早已麻痺。
但我來的時候,在車上看到的他們卻都很善良的樣子,頗有氣質。他們去別的礦場工作,然後搭車回來,手上拿著用布巾包妥的便當盒,有的還順便購回一些食物:幾把青菜,兩條魚,半斤肉。我原以為他們這樣的勞動者應該是身強體壯舉止粗獷的,但他們卻胸部瘦扁,肩膀不寬,在車上安靜地或站或坐,談話時,話語和笑容同樣輕淡。白淨的臉孔難以使人和熱悶的炭坑一起聯想,可是依稀中也還透著類似冥紙的澀黃,在車外天光閃爍映照間,看起來涼涼的,不知道是不是長時埋在黑暗裡,沒曬太陽,或是所謂的矽肺症的關係。
柴油車輕輕搖晃,輪聲吱嘎,蜿蜒曲折地通過一個又一個的隧道和小站。濃蔭多溼的熱帶雨林、峭壁斷崖、深谷水瀑,以及稀疏的住戶人家和河階地。險奇的山巒時近時遠,向車後移逝。火車彷彿要進入一個幽深的荒莽世界。但這些在這裡行住謀生的人卻只那樣泰然地在車裡,在車聲中,文靜地閒談著車外他人耕作種植的事,單純而容易讓人識破地炫耀幾句兒女的學業,說一些平常的知識,然而總不提到自己。
我甚至於聞不出他們身上絲毫有煤的味道,更無法窺探內心的祕密,他們的愛恨情愁。我只能想像他們下工出坑時,熱切洗刷身體抹肥皂,想要擦掉潛意識裡的恐懼和黑色記憶的模樣。洗澡水嘩嘩地流,然後他們要去市場買些家人要吃的菜,然後坐下午三點二十分的車回來。
車聲吱嘎,伴著他們不便且難以為外人訴說的心情。
段旨(10~14段)
:敘述下工回家的礦工善良而文靜,難窺其內心世界。
災變既然隨時都可能發生,那麼時到時擔當,平常還是莫去觸及那恐怖的噩運、那人生的可悲吧。
驚慌失措擁擠穿梭的人群。警察憲兵。哨音此起彼落。救護車的尖吼和紅燈。擔架和氧氣筒。記者照相機。嚎哭哀叫或是啜泣嗚咽。淚水,深鎖的眉頭,憂慼無告的臉孔。日以繼夜的漫漫等待,相互探詢救災的進度。裝在袋子裡的死人。搜救者進坑又出來,出來又進去,心事重重,雙手廢然抱攏胸口,憤怒和悲傷。屍體並排放在木板上,臉部和身軀蓋著膠布麻袋,露出的腳腿焦黑紅腫。僵死的骨肉。盼望與絕望。披麻戴孝,坑口燒冥紙,呼叫丈夫兒子兄弟的名字,頓足搥胸。死了的心。紙灰在人的頭上翻飛。白衣護士掩面疾走。
然後,還得陪探望的舉步沉穩的官員四處巡視,作簡報,恭聽一次又一次的指示。
一次又一次的指示。內容也相當一致,無非是:一、對所有的礦場作迅速而全面性的安全檢查;二、立即徹查發生災變的原因和責任;三、盡一切力量救人,對不幸罹難或受傷者從優撫卹。
去年下半年的三次重大災變後,相似的這三點指示,生者死者也分別在地上地下重複聽了三次。另外還加上大大小小的通令、要求以及承諾從速檢討現行的煤業政策。
必然可以預期的是,下次再有災變時,仍是如此這般的層層指示、通令、要求和承諾。以及再來一次轉移焦點、助紂為虐、上下插手干預的愛心捐款。至於礦主的社會責任、補償賠償、官員的政治責任、道德良知以及種種刑責和礦工轉業的問題,等事過境遷,也就不必再去細究了。
電視上,記者問一位倖免於難但傷重躺在醫院裡的礦工:「你希望政府能為你們做什麼嗎?」
「啊――」口張得大大的,長長的尾音,像呻吟,又像煩厭。「不知道。說都說過了……」接著別過頭去。
一位入坑救人的礦工出來時,嘆息著說:「救出來是他們的命,會死是天註定。」他一邊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拭著臉上的汗水和煤汙。空茫的沒有著落的眼神。
人的無奈,莫過於如此。
所以一切苦難,看樣子都還不會有一個結束。
段旨(15~25段)
:寫礦坑災變不斷,官員因循苟且,礦工的苦難仍未過去。
我要離開那個小礦村時,天漸暗了,開始下起毛毛的小雨。候車室大圓鐘的指針在剛亮起的日光燈下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動,如在顫抖。時間就那樣消逝。一位中年男子側坐在大門旁的木椅上,頭斜向站外的巷子,一腳伸向外面去,不知在張望什麼。一對青年夫妻無言地用菠蘿麵包餵他們年幼的小孩。兩隻貓在剪票口的木柵欄下走進走出,時而趴下來舐幾下背部。汙漬斑斑27的紅色大垃圾桶竚立牆角。在集煤場上工作的婦人已經不見了。四周安靜,卻也有站務人員在隔壁辦公室偶爾的對話聲,巷子某處大人催叫孩童的呼喚,車站邊小花園裡的嘰嘰蟲鳴,和晚風的低吟。氣氛卻好像很鬱悶。但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情。這時我才想起,這一趟旅程裡,我一直沒與人交談過;面對一些人艱難的生涯,我實在不知如何插嘴。
段旨
:寫即將離開礦村時在候車室的「所見」。
Q1.「人們常遠來這附近郊遊看瀑布」、「人們就依著高起的兩旁河岸聚住」,以上兩句提到的「人們」身分分別為何?作者不直指身分,用「人們」代稱的用意為何?
→(1)「人們」常遠來這附近郊遊看瀑布:一般遊客/「人們」就依著高起的兩旁河岸聚住:礦工。 (2)當我們在看新聞時,可能會覺得那是別人的事,作者用「人們」指稱一般遊客和礦工,讓讀者體會到礦工和我們同樣都是「人們」,更能引發同理:當我們開心的前去郊遊享受生活時,附近卻有一群被忽視的人,正在惡劣的環境中拚了命的生存。
Q2.第一大段中,哪些敘述是實筆的景色鋪寫?哪些敘述是虛筆的想像描寫?
→(1)實筆的景色鋪寫:「水色鏽黃濃濁,……幾個小孩在河邊的廢土堆上玩耍。」 (2)虛筆的想像描寫:「當夜晚降臨,……震動起他們薄弱的窗門。」
Q3.第二大段中,哪些文句舉出具體的數據資料?這些數據可以看出哪些礦工工作的特色?
→(1)「礦坑垂直深度平均約四百公尺,某些更達九百,以長度計則可以長到三千。地熱溫度四十,大氣壓力增強,瓦斯充斥」:可看出礦工的工作環境惡劣。 (2)「二十年來,死亡人數在三千三百人以上;每三百公噸的煤等於由一百條人命換來」:可看出礦工工作的高危險性,死亡人數很多。 (3)「最近五年內,災變次數和死亡人數都屬最少的是民國七十二年,但該年殘廢的礦工卻也有四百八十九人,因病住院則達三千六百餘位」:也可看出礦工工作的高危險性,即使沒有死亡,受傷的人數也很多。
Q4.為何作者認為礦工的工作極其荒謬?
→礦工工作的環境惡劣、性質危險,隨時都要準備死亡,也可能得到職業病,幾乎無法健康退休。然而,由老邁的礦村、緊閉的醫院等敘述可知,礦工並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與照護。綜上所述,可知挖礦是一個極不合理而且沒有保障的工作,作者也因此用「荒謬」來形容此工作。
Q5.礦工家屬和政府官員在面對礦災時,分別有什麼反應與行為?
→(1)礦工家屬:哭泣、帶著盼望卻又不斷失望的心情等待、在坑口燒冥紙。 (2)政府官員:舉步沉穩的巡視、重複發布內容相似的指示。
Q6.為什麼作者說:「所以一切苦難,看樣子都還不會有一個結束」?
→由文中可知,在三次重大災變時,政府宣示的救災指令,只是官方的制式流程,不但沒有具體的改善方法,甚至還助紂為虐、插手干預愛心捐款,只等風頭一過,一切就彷彿不曾發生。在沒有得到幫助及改善下,相似的災情、苦難,當然也就不會結束。
Q7.由「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什麼呢」、「無法窺探內心的祕密,他們的愛恨歡愁」等句,可看出作者想要理解礦工,但他此趟礦村行,卻沒有和任何人交談、提問的原因為何?
→作者知道礦災發生的慘狀,也親眼見到礦村老邁的景象,更明白礦工悲哀且沒有退路的人生,在這樣的苦難生活下,身為局外人,說任何話語都無法幫助、撫慰,或是鼓勵他們。也因此,作者說:「面對一些人艱難的生涯,我實在不知如何插嘴。」
(一)「樂府歌行」的用世之心
〈礦村行〉收錄在陳列的第一本散文集《地上歲月》,他曾說《地上歲月》的寫作題材是以社會現實問題為導向,所以他寫農村、農民、漁民、礦工、老兵、原住民、都市邊緣聚落,以社會弱勢族群為對象,企圖寫出「人」的社會問題,讓大眾有機會了解社會小人物的生活經驗。〈礦村行〉顧名思義,即是一趟礦村的「行歷遊走」,以「行」為題,在題目的設定與安排上,巧妙、也巧合的呼應了樂府詩或新樂府「補察時政,洩導人情」的理念,這正是陳列創作此文的動機,亦呼應了他書寫《地上歲月》各篇章的用世之心。
秉持文學應承擔淑世的理想與普愛眾生的關懷,陳列的散文總是展露一種「航向他者」的溫柔與慈悲。在〈礦村行〉的行歷遊走之中,陳列並不突出「自我」的形象與重要性,至始至終不發一語,透過近身的觀察與細節的描述,以「淡化」的方式─所謂的「淡化」不等於輕描淡寫、漠視或不同情,而是刻意不讓情感氾濫,用刻意節制的情感描述,這是創作者筆下流露的悲憫,觀照眾生的意義得以因觀看的距離而湧現,自然也可喚起讀者的感動與共鳴。誠如陳列所言:「這個人間最需要的是清涼以及熱力─使自己清涼,給別人熱力」,一個曾在人生青春時期遭蒙政治牢獄,出獄後又被威權體制列管監控,生活必須小心翼翼的作家,在歷經滄桑之後,企圖讓政治的歸政治,文學的歸文學,重新擁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並且以一種宏觀的人道關懷走入社會,用筆為勞動人民說話,用筆為時代變遷作見證。
陳列的〈礦村行〉因其特定的時空因素與創作動機,加上作者獨特的文學創作美感要求,讓這篇文章在此時此刻的時空脈絡下仍別具意義,而本文也成為臺灣礦業發展過程中一則溫柔委婉略帶哀傷的註腳。
(二)以礦村老邁形象連結產業的沒落
文章一開始即以「老邁」且「看似不可能再有什麼起色」定格了礦村破敗的環境,緩慢、缺乏活力的氛圍,以及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可以改善的產業未來。
「水色鏽黃濃濁」、「灰白的泡沫」、密草樹木「叢生雜蕪」、充滿垃圾的髒亂河床、「潮溼得有點黏糊糊且和著煤屑的甬道」、「霉綠的紅磚牆壁」、「鬆脫的木板門」、公廁散發的尿味、隱約在陰暗角落裡的廚具等,說明礦村環境陰溼、破舊;而當陳列走過車站前的小巷,「僅有的兩三處菜攤肉店還在開張」、「一個賣麵的老婦人坐在玻璃櫥後的椅子上打盹,蒼蠅在菜砧上飛舞」,到了河對岸破落的礦工宿舍,舀水煮飯洗菜的女人見到外人臉容「靦腆」,坐在牆下板凳上抽菸的老人則一逕的冷漠低頭俯搓瘦垂的小腿,在在顯示礦村了無生氣、缺乏生命力的蒼白形象與生活氛圍。
另外,礦工工作環境危險,每年職業傷亡人數眾多,礦工們無力改變職業選擇,被迫在惡劣的產業環境下工作,而也因這樣惡劣、危險的礦場工作環境,導致礦災頻傳,一次次的慘烈災變,致使礦業走入歷史,礦業的沒落與蕭條,也成為社會變遷下無可奈何的趨勢。
「老邁」,是全文文眼,是陳列走訪礦村,眼目所及、心中所感,破舊、凝滯與蕭條對焦之後所產生的景深。走訪這個「老邁」且毫無未來可言的礦村,陳列至始至終「沒與人交談」,「沒與人交談」是因為「面對一些人的艱難生涯」,作為「外人」的他「不知如何插嘴」─而生命往往是這樣,他人生活中的無可奈何,旁人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而任何人也都無法成為礦村或礦工的代言人,陳列走訪礦村的「無言」與刻意與居民保持距離的觀察,是書寫者對於安靜空乏礦村的溫柔與關懷,也是作者內斂的自省與謙懷。
(一)長短句雜揉使用
本文交錯使用長短句,文中以長句鋪陳舒緩氣氛,再鑲嵌「鏽黃濃濁」、「灰白」、「雜蕪」、「槁灰」、「陰暗」、「卑微」、「薄弱」、「疲倦」等各種晦澀的形容詞於長句之中,形成一種安靜卻空蕩的空間感。而在描寫災變的段落,則運用短句營造現場混亂且緊張的畫面:「驚慌失措擁擠穿梭的人群」、「警察憲兵」、「哨音此起彼落」、「救護車的尖吼和紅燈」、「擔架和氧氣筒」等,一個短句猶如一個畫面,短句堆疊如同一張張照片閃示在讀者面前,也構築了搶快、搶多的新聞播報臨場感,而這樣片段與片段的短句拼貼,無非也是在暗示讀者,對於礦工災民與礦災現場的真實處境,人們了解的往往也是斷裂而紛亂的訊息,對於「真實」與「真相」人們常是一知半解。
陳列寫作愛用長句,長句往往表達作者心裡的矛盾、疑惑、痛楚或者感傷;而〈礦村行〉中描寫災變的段落,卻刻意用短句鋪排,利用短句營造災變現場的混亂,也拼貼出新聞報導的畫面感與節奏感,不但引導讀者的閱讀情緒,也強化了文章真實「報導」的力道。
(二)運用客觀數據增強報導說服力
本文為一篇報導式的散文作品,秉持著報導文學的客觀性質,陳列在文章第二段運用真實數字呈現礦工工作環境惡劣,且具有高危險性:「礦坑垂直深度平均約四百公尺,某些更達九百,以長度計則可以長到三千。地熱溫度四十,大氣壓力增強,瓦斯充斥」、「落磐、瓦斯突出、煤塵爆炸、機電故障、海水河水侵入等等。這些都可以讓人永不見天日。二十年來,死亡人數在三千三百人以上;每三百公噸的煤等於由一百條人命換來」、「職業病更是嚴重。最近五年內,災變次數和死亡人數最少的是民國七十二年,但該年殘廢的礦工卻也有四百八十九人,因病住院則達三千六百餘位。單是這一年,每五個礦工當中就有一個受害者。」這些描述都印證了礦工「在地下討生活」、「隨時都要準備死亡」的高危險性,然而無奈的是,在這些歷歷羅列代表「危險」的數字背後,礦工仍然只能絕望的繼續掘礦,礦工職涯的荒謬性於焉產生,作為一個旁觀報導的第三者,引用具體數字增強報導的真實性,也讓文章瀰漫一股無能為力的同情與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