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這些字,有些字在台下翻動了,一點準時鐘響。
一陣翻動後,幾顆在鐘聲下由黑轉白,露出臉蛋。左下角的值日生,從抽屜拿出額溫槍,先朝自己射了一槍,嗶一聲,紅光閃。接著,朝身後還擱放在桌面上的頭,也射了一槍,嗶一聲,紅光再閃。
就在最後一排,最後一顆頭,瞄準發射後,發出嗶嗶兩聲長音。
「鏡光你跟我到保健室。」我起身說。
樓梯有兩個彎,來到第二個彎時,他問:
「老師我可以利用下課時間找你補考嗎?」我們停在玻璃樓梯間,校園還浸在午休的彌留,教室外沒什麼人。
「不是說放學一起處理嗎?」
「但我今天有事。」
他未曾主動提出這類要求,我搜尋他的表情,眉宇緊繫。將手背移到他的額頭,發現我的冰手,摸到的每顆頭都是燙的。額頭上方有些細毛剛長出來的,明亮光線下,溫馴的細毛藏在瀏海下方。
「先去保健室檢查一下,再來找我。」
捷運站附近,一棟圓形結構的大樓,7樓,內部氣氛不太尋常。自動門一樣滑溜地往右一縮,名人魏諭一進門就嗅到異常。久久出現溟海圍棋會所的他,依舊是那身茶色的和服,他的氣質與傳統和服相當映襯。兩道法令紋讓他更嚴肅了,冷漠自制、不怒自威,充滿智性的灰色瀏海,在兩眼投下很深的影子。
在這樣的時空,看到一個人穿著和服竟完全不覺得怪,好像他就是穿著和服出生的。
騷動就在圍棋會所靠窗那區,一堆人七嘴八舌圍著,沒有熟悉的落子聲,只有幾句交談飄過來:
「怎麼可能?」
「我沒看過小亮老師輸棋。」
「輸給誰?」⋯⋯
話語逐漸飄到名人耳邊,那是昨天店裡發生的事,名人尋聲走過去。
眾人看到名人,更躁動了,因為話題主角正是他兒子。有個戴金框眼鏡的老頭直接爆料:
「老師,昨天有個小孩下贏小亮。」
「多大的小孩?」名人。
「和小亮同齡的。」
「輸幾目?」
「兩目。」
仔細盤問過程,在場沒有一個人可覆盤,那等同問不到細節。小亮的實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每日清晨的對弈從未間斷。
這城市的規模與銀河相較下,這城就像個懸浮微粒一樣,微不足道。在這10微米的懸浮微粒中,擠入了數百萬的居民,這些居民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快速移動著。在這遍佈管路的城市中,有兩個個體尋找著彼此,「光」在找「亮」,「亮」在尋覓「光」。
碰運氣的方式是回到相遇的地點。
或許,今天
就像那天一樣,門一拉開,
「亮」就在那裡。
電梯停在7樓,陳鏡光趁自動門開啟瞬間,探頭探腦的。那位置很深、光線很暗,無法確認遲亮今天在不在。
一個禿頭客人進去時,瞄了一眼,阿光下意識的低頭滑手機。
另一個眼尖的熟客,倒是認出來了:
「就是他!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胡謅,那戴金框眼鏡的麻利地從門口把他揪進來。
「弟弟請進來一下,老闆想認識你。」
「我是來找朋友的。」
那老頭從後面的書包拎起他,不聽解釋,直接朝裡頭移動。名人在的那一桌,眾人未驅散。
名人停下手邊的指導棋,抬頭仔細端詳這個孩子。這曹操長得像一般人,沒什麼特別之處,毛毛躁躁,像打電動的,但他清楚光靠外觀說不準的。
「你就是那個贏小亮的?」名人。
話還沒來,就被打鴨子上架了。
「讓我看看你的實力吧。」
看熱鬧的也不想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請坐吧!」
名人已拉開椅子,立馬想試探鏡光的棋力。雖是招呼語,口氣卻充滿威權。
金屬弧形靠背環著冰冷坐墊,噤若寒蟬的兩個棋盒靠得很近。
鏡光從學校繞過來碰運氣,沒碰到魏遲亮卻遇到他爸。整間店的人對他父親相當敬重,這讓鏡光不自覺地啟動防衛機制。
「不、不。」(雙手連忙舉起來推擋。)
「阿光!讓我跟他下。」鬼魂佐為語氣急迫。眼前這個人的氣勢,直撲而來。一百多年前,強手出現時,就是這種氣勢,就是這種氣勢,寒毛立起了。
人神無法合一,神想會戰,人想逃離。最後,孤身進入險地的鏡光,乖順地將書包卸在地上。一個威望的大人就坐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腳下的書包癱軟著。
「擺上三子吧,這是目前小亮的實力。」丹田的聲音,聽起來像鐘鳴。
鏡光一邊擺子,一邊偷瞄眼前這充滿壓迫感的大人。這個人的眼神和魏遲亮一樣不容侵犯,冷冷地發出一種穿透力。
至於背後的佐為,微微灼熱感鏡光從背部擴散,鏡光不需轉身,即能想像他的雙眼,此刻應釋放出輻射。
鏡光再度感受到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有他,不具備能量。
棋盤上預先擺下兩顆黑子,鏡光接到佐為的指令了,但是他的手掐著棋,轉啊轉著,他想弄懂手上這顆圓石如何在這些人心中產生如此大的重力。
第三顆棋,同樣下在星位。
剛離手,對岸,挾棋之手,從萬丈高空降落,在棋盤上震出威嚇聲。鏡光倒吸一口氣,落子聲久久迴盪不止。
光潔的棋盤瞬間變成群臣朝參的前殿,莊重無比,名人不凡氣度集中在指尖,往前逼來,如揮刀疾斬之勢,在鼻前逼起一陣疾風。鏡光心跳漏拍,背脊發涼。他第一次感受到交戰時刻的顫慄,也是第一次嚐到頻死的威脅。
一片光明磊落中,滲出駭人殺氣,棋子也能傳出強烈的威脅。坐在正對面的鏡光,隔一個手臂的距離,宛如覲見君王。那隻夾棋的手⋯⋯,在鏡光看來,彷彿發著光。
一種君王風範透過名人手中之棋,體現了。
想下棋、想顯君威的慾望整個混在一起,鏡光想下的慾望來到最高點。
佐為的氣血也奔騰了,血液直沖腦門,視野瞬間擴到極大值。他是為此而生的,就是這個,久違了。
「5之三,掛。」佐為起雄風發令。
剛下好離手,對岸擲下一枚炸彈,在鏡光眼前炸開,他動也不動的,腦隆隆作響。
不為所動的佐為繼續發令:
「7之五,靠。」大敵當前,佐為毫無畏懼。
名人藉機發出警語:「小亮兩歲時,我就開始教他下棋,每天早上他練習的對象就是我,他現在已是職業棋手的水平。」
「4之四,星。」背後軍令如山,鏡光卻被眼前震傻,他看著名人的手指從高空劃出一道光。
「我不準那孩子參加業餘比賽,因為他的出現只會扼殺其他孩子的機會,那孩子是特殊的。」名人從未對遲亮解釋這些,但現在,他對著鏡光這外人再三聲明。
彷彿被羞辱是他本人,魏家屹立不搖的威望就是建立在這嚴以律己的家風,名人交叉雙臂宣告著,他不信會有“其他小孩”贏過小亮。背光下,一座山聳立面前,陰影中有冷冷的眼神發出質詢。
「3之二,立。」佐為設法把威脅逼到眼前,他要對方看清楚眼前的每一步,稍有閃失,後悔莫及。
這親臨戰場的切身體會,讓鏡光突然看到每個細節,水晶體曲率正對焦在名人的那隻手,沈入棋罐,夾棋,高舉,外指展翅,高張穩定的將子發落到棋面,再氣勢淋漓的將子推到所在處。
凝視下,名人的身手變成一連串慢動作,阿光看到每個環節。桌面突然照得通亮,鏡光瞪大的眼珠子,全映著光。
「10之十六,星。」佐為發令。
鏡光像中邪似的,手緩緩伸向棋罐,正當瞳孔不知聚在何處時,手已精準地複製出名人的姿勢,下一秒,
一顆黑子,也以磊落之姿,展翅降臨在棋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