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裡他的身影變成很特殊的材質,半透明卻有光暈。突然很想親近這溫溫的形體。
「陳鏡光真的是光,因為他,我理解命運。」佐為。
我的手緊握方向盤⋯⋯,我的過動兒,我的問題學生,被他視為「光」,在後照鏡發亮的是他,他卻用這神聖的詞形容這個曾讓我憎恨的學生。
這師徒關係是這麼甜美。我把玩著垂在後照鏡的吊飾,一個十字架被原地轉動著。一鬆,十字架正面的碎鑽光芒在整個車廂舞動起來,無數的折射瓣面像高空馬戲的特技繞轉在圓形穹窿。這對師徒在相互映照中,正轉反,反轉正,師、徒、啟蒙、被啟蒙。
我被瞬息萬變的虹彩包圍,瞳孔裡應該也有某種淨度很高的晶體閃著。
我的人,在一個從高空看下來很像集中營的地方,四周圍牆包圍著。
有紅色的橢圓跑道,跑道旁有升旗台,緊鄰著升旗台的是紅磚廣場,廣場旁是育英大樓,白色連接走廊另一端是德興大樓。大樓旁黏著一整排的車子。我就在其中一個停車格裡頭。
駕駛座與後座的對話,進入反覆倒帶。
我知道了,我知道靜止的沙漏為什麼開始流動了。佐為你觸碰禁忌,你看見了被封印的一章,花了千年無法理解的命運,瞬間解開。難怪,難怪你得離開。
我呢?
我呢?
「我借出筆電,其實是想看兩位奇才會撞出什麼火花。很自私,我搭了學生便車。」
佐為沉寂了一陣子,眼神撲朔:「我也搭了阿光的便車,其實⋯⋯我有一個需求,不知道阿光是不是感受到了,我需要重回一個現場。」
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鏡子裡的我,我腦子裡浮出的不是讓他冤死的那棋局,而是投水的那條溪,應該是宇治川吧。茵茵河畔上遺留一雙鞋,多觸目驚心。腳踩不到底的那一刻,呼吸道會突然緊縮嗎?喉頭痙攣、水淹肺部的恐慌⋯⋯。低頭盯著鞋,想起鏡光聊起佐為的身世。
「我是在污名中死去的,不曉得千年後可以遇上這場對弈,這是鏡光帶給我的大禮,我真的不曉得怎表達我的感謝,那冤屈⋯⋯在磊落勝出時,瞬間解開。」佐為。
「原來你被一個未完結的棋局侵蝕著。」陳湖。
這一前一後的駕駛與乘客進入最坦誠的交流。
「嗯⋯⋯,你的棋局似乎也沒完成。」他直視著我。
若體制沒有圈住我,若高溫不是來自頭頂的太陽,我為何汗涔涔、淚潸潸,敗犬們的哀鳴怎麼迴盪不已,突然問:
「延子的老師到底遇到什麼事?」
「清衛門督很特別,雖是女流之輩,思想卻獨立於主流之外,當整個皇宮貴族瀰漫著物哀的憂鬱美學時,只有她勇於歌頌歡快,只有她在記錄生趣盎然種種發現,但⋯⋯這種清新明亮的風格被淹沒了。」佐為。
「被主流淹沒?」
「這種獨樹一格的文風,在延子染上不知名的病去世後,就消失了,她比我早一步離開皇宮。這種瞬間、直感、率真的摹寫,與我追求的神之手是同一件事,微物裡也有神。」「那些散稿,她該堅持的⋯⋯⋯,怎麼會不登大雅之堂?」最後一句話緊盯著我。
我撇開視線:「她叫清衛門督?」
「父親的官銜吧,真實姓名是什麼?我沒問⋯⋯⋯,天啊!」又望著我,好像我可以回答似的。
硬是把話題轉開:「延子去世得很早嗎?」
「十二歲,延子的死,結束了一切。我還記得清衛門督磨墨的神情,墨濺上手的那天,我在。下雨的夜晚,她急著記錄漫步廊上的流螢,沒想到⋯⋯濺墨怎麼也洗不掉。」
他的視線纏繞在我的手指,像在欣賞一件精雕細琢的玉器,又像在評估墨點與黑痣的色澤差異。
先是延子,後是鏡光:
「所以是鏡光重新燃起你的熱忱?」
「不⋯⋯⋯,我們最後是一起進入同一種渴望。」佐為。
「渴望?」
「渴望交手,期待對手。」
「對手?」
「如果這對手可以看到你思想的精緻構造,他就是最理解你的靈魂。」
又發抖了,全身顫抖不已,有隻鬼坐在我車廂內,跟我講起身為棋士的幸福。
「謝謝,我整個想通了。」他語氣激昂,我忍不住轉頭,空的。
佐為在後照鏡裡深呼吸:
「該怎麼講⋯⋯。」沒多久,耳邊直接灌入聲音,嚇了好大一跳。亢奮的他貼在我耳朵旁:「這是老天爺給我的恩賜,祂知道我一個人做不到,所以安排阿光出現。我必須看著他的棋,才有辦法進入第二層的思考。我必須看著吸收我棋藝的阿光在眼前演繹著,才有辦法進入更深層的思考。是啊,是這樣沒錯,駑鈍啊,花了千年才看到這條路。」
我的耳整個捏得又尖又細:「你是說⋯⋯看著另一個人演繹你的棋路,才能進入更深層的運作?」這經驗我好像有過,從身體抽離,突然瞥見的清晰視野。
他點頭。
「所以,一個人做不到?」陳湖再問。
佐為一抹微笑,像上弦月,淨透光。
一連串的震驚,一連串的電擊。剛剛聽到什麼,好怕遺漏任何細節,我看到我的手慌張地在背包東翻西找?下意識反應,手心出汗地在背包打撈謄寫的工具。沒有筆?沒有!這該死的車廂什麼都沒有,無法抓住一樣東西從不曾讓我這麼慌張。這意念,好像把一個錄音鍵深深壓下,錄了。
整個校園,一部車都沒有,只剩這台白色房車,在這極度安靜的校園裡,有個很細微聲音出現在車子裡,嘶、嘶⋯⋯,這是⋯⋯錄音帶規律運轉時⋯⋯磁頭摩擦的聲音,它有個特殊回音,被吸真空的空氣好像正在謄寫什麼,以磁頭摩擦的方式。我胡亂掃過音響儀表板,只有USB插槽,怎麼可能出現卡帶運轉的聲音。此刻,任何雜音都讓人神經質,有部機械在運轉。
白色swift前座,坐著一個連神都無法相信的人,這人把自己囚禁在無人干擾的孤島上,很久了。
白色swift後座,一隻即將離開的鬼前來叩門,說,妳想去的地方一個人去不了。
「我把鏡光交託給你了。」
「什麼?這孩子承受不住,不要開玩笑。」
「我看不到他的未來了,才剛要起步⋯⋯,我看不到了。命運之神⋯⋯我⋯⋯。」聲音哽咽,變薄的身影相當殘酷。
太突然了,越想越不妥:「你找錯人,佐為。」
「洗不掉的墨點已暗示一切⋯⋯,你、我、阿光追求的東西是一樣的⋯⋯一樣的。」
誤觸遠燈,前方牆壁,突然一面死白,被自己嚇了一跳。
「幫我謝謝阿光⋯⋯。」佐為。
我瞬速轉頭,座位空的,天色好暗,這次,鏡子裡也是空的。開什麼玩笑。
「佐為!」我大叫。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我快抓狂了。警衛從車旁走過,六點半的校園巡邏,圓形燈束左掃、右掃。燈束往這裡過來了。
快速跳出車子,腿麻,一拐一拐穿梭榕樹,在濃密的樹鬚下吃力辨識人影,沒有。一棵接一棵掃蕩,沒有。繞到後方的走廊,走廊沒有半個人,繞到前方的停車場,一部車子也沒有,這校園裡什麼鬼影都沒有。不對,我根本找不到,這裡沒有鏡。
「太不負責任,你必須自己說清楚⋯⋯。」坐回車子的我,整個當機。
道別、託孤,任何一個字眼都很恐怖。水又侵犯了,這次是無聲無息的淹進車子裡,它遠超出我能承受的。
一個人的離去不能是這樣,要有不捨的親人目送著⋯⋯。淚像瀑一樣,從方向盤滴在褲管、濺在桃色球鞋。鏡光能承受嗎,我怎麼開口,他又不歸我管⋯⋯。直覺告訴我,鏡光會溺斃。是窗戶沒開嗎,吸不到氧,呼吸窘迫的溺斃感。感謝黑夜淹沒了我,前一秒,我們聊得正熱⋯⋯,下一秒,被孤單遺留在這裡。
來勢洶洶的水勢快把我滅頂,沒有值得看的篇幅了,終局了。想離開,去哪都好。
被遺留下來的情狀,太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