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輓歌 A Silent Poem｜以漠視加蓋，以死亡醃漬：水俁市的人造末日
1950年代，日本水俁市出現大量貓、鳥類、魚貝類異常死屍。
視線逐漸失焦的清晨
清晨，天矇矇亮的八代海沿岸，熊本縣水俁市（Minamata）當地漁民魚貫朝海岸而行，手上銜著捕魚用具，準備化身海面上盤旋的鷹，鎖定目標，將溫飽帶回岸上那一幢幢窄仄卻溫馨滿溢的家。
第一時間令人感到陌生的是視線，遠方的海平面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是平滑的一道弧線。
過往雖說不上登峰造極的打漁技法，竟沒有原因地一日比一日生疏、失去準頭，讓人不禁擔憂：是否由於步入中年，體力和身體狀況終究會不如以往。不過，也許是尚未被神明遺棄的緣故，這陣子的漁獲竟意外增加不少，魚群像是自投羅網一般容易捕捉，看來今天的晚餐會更加豐盛。
返航，今天的岸似乎比平常還要遙遠一些，霧濛濛彷彿清早剛醒來時的視線，也有點像夜裡看著妻子哄孩子入睡時的景況。有什麼不太對勁，卻說不上來是哪裡出了問題。回到岸上，村裡的孩子們正圍觀一隻狩獵自己尾巴的小貓，打趣地模仿不斷繞圈的動作。
其中一個男孩一不小心跌到地上，引起其他人的訕笑，那孩子卻絲毫不覺得羞赧，只是依然躺在地上，緩緩地爬起身，重心不穩。
直到海岸邊連日出現貓與海鳥的浮屍，那遲鈍的感官才稍稍變得敏銳。
死亡舞蹈
1907年，日本窒素肥料株式會社（以下簡稱窒素）將氮肥工廠設立於當地居民賴以為生的水俁灣旁。受惠於兩次世界大戰時的高度工業產物需求，窒素公司在數十年間成為全日本，甚至全世界聞名的化工企業，資本額日益膨脹。
窒素工廠的設立為水俁當地帶來了工業化轉型，不僅在市內修建了橋樑與鐵路，也提供數以千計的就業機會，同時建立自家的水俁工廠附屬醫院。「多虧」窒素公司在當地的建設，水俁市迎來了飛躍性的經濟成長。
到了1950年代，全水俁市已有約七成的人口與氮肥工廠有所關聯，一部分居民甚至就是工廠員工。工廠對當地經濟發展提供巨大貢獻，猶如盤根錯節的管線和地下水脈，有關窒素的一切在水俁市人們的日常中不停流動，開始扭曲、麻痺，並癱瘓這座小鎮。
這「怪病」的起源來自當地居民注意到貓的奇怪舉止：由於水俁市民多仰賴漁業維生，為了防止老鼠將漁網咬破，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養貓相伴。起初孩子們看見貓咪跌倒或流口水都不以為意，當有些貓逕自撞向水泥牆面時，也沒人注意到異常。
屍變一般，貓的舞蹈逐漸跳成極其詭異的集體自殺。
一年內，據統計有五萬多隻貓發狂似地奔入八代海，再次上岸時已成為清理不完的浮屍。另外也有許多無端俯衝入海的海鷗，和數以萬計毫不抵抗任人捕捉的魚類，連家中豢養的豬隻與狗也開始翩翩起舞，直至死去。
但沒有人能明白、也沒有人被允許去了解真相。
水俁病患者病況。
惡意的渠道
又是一個怪病患者，只不過這次是年僅五歲的小女孩。
水俁工廠附屬醫院院長細川 一博士，看著眼前搖搖晃晃、對著空氣像是在抓著什麼的田中靜子，心裡泛起無以名狀的恐怖。靜子的母親說，靜子哭的時候像是那些發狂的貓，在想會不會是貓將怪病傳染給自己的女兒。
在靜子和兩歲的妹妹實子相繼痛苦地死去之後，細川立馬帶著幾位內科與小兒科醫生前往田中家所在的入江村調查，並在1956年五月向水俁保健所提出正式報告。市政府緊急成立了「怪病對策委員會」，並委託熊本大學醫學部進行調查。
根據水俁病醫學研究班初步報告——「水灣中魚貝內的確含有某種重金屬成分，會破壞中樞神經細胞，使人機能衰竭而導致死亡，一旦發作則難以治癒。研究人員警告不得食用。」卻依然不清楚「某種」是哪種，又為了什麼原因導致死亡。
報告發布後隔年，熊本縣政府才依據食品衛生法發布禁令，禁止捕撈及販賣水俁灣魚貝類。而禁令延遲發布的緣由，也與熊本大學副校長和水俁市市長（窒素公司前廠長）脫不了關係。廢水流經之處，都有窒素的蹤影。
這一年時間裡，另外21名水俁病患者也離開人世。原本排入水俁灣的工廠廢水，只不過是換個地方排入了水俁川，窒素繁盛如常。
對於真相已有猜測的細川，只能在這幾年期間悄悄於公司內部展開實驗。1959年10月7日，細川的第400號實驗貓，對窒素的乙醛工廠廢水產生反應：抽搐、流口水、衝撞貓屋，與水俁灣那些詭異死亡的貓並無二致。
然而，現實並非童話情節。向上匯報後，細川的研究報告直接被窒素沒收銷毀。在尋求保健所、衛生部、市政府協助全都遭拒的過程中，他意識到整座城市，甚至這個國家只不過是一截渠道，如同窒素排放進水俁灣的廢水，惡意從未停止流動過，端看何處是承載的盡頭。
至此，細川噤聲了。在熊本大學研究團隊仍然試圖釐清真相時，細川帶著這份被惡意浸潤的真相度過十年的時光，逝去。
沒有結局的結局
時間流逝，死亡的氣息卻從未停止瀰漫於水俁；相反地，濃度越來越高。
1959年5月，貓屍出現八代海對岸的禦所浦、獅子島和長島，水俁市以南以北，死亡案例無可避免地增生。
知曉避無可避，窒素面對衝進公司的水俁病患者家庭互助會，給出「簽署協議」以及「給予慰問金」的提案，隨之附上的還有「即使未來確定水俁病與窒素有關，亦不得再次提起訴訟、要求補償費」的條約。
部份多年以來飽受病症所苦、無力捕魚維生的居民，即使沒有被「貪財的假患者」標籤給擊倒，也早已負荷不了照護病患的壓力，遭到侵蝕殆盡，終究只得草草接受協議。
此後，通產省與窒素公司彷彿聯合製作系列影集：在通產省大力「催促」之下，窒素公司提前將「Cyclator污水淨化裝置」於1962年完工，替當地居民淨化水中的重金屬——實際上只是將水的酸鹼值中和，沒有淨化功效。
在窒素公司提供造假水樣本給熊本大學教授並測試無虞後，水俁病事件漸漸消失在公眾視野，居民再次開始捕魚、吃魚。同一年中，又有46位水俁病患者成為亡魂。
向窒素公司抗議的受害者，與他們已逝的親族。
在心裡投下毒物
1966年，寂靜多年的水俁病再次現蹤，地點為新潟郊外的阿賀野川。
相對於水俁，新瀉是人口超過四十萬的大城市，當地居民的教育與經濟狀況使他們更有餘裕為災厄群求解方。有了水俁的前車之鑑，新瀉市民群起奔走、示威，點燃了群眾對此事的關注，並對昭和電工提起訴訟，最終取得勝利。
至此，從未痊癒的水俁市民，帶著傷痛再次奮起，只是這次他們不再是孤軍奮戰了。
1970年，時年六十八歲，罹患肺癌的細川，在病床上做出了證言：窒素公司早在1959年就已經知曉排放廢水造成的危害，卻銷毀了所有相關證據。細川的證言在日後成為窒素公司敗訴的一大關鍵，但他在作證的三個月後，便懷揣著毒一般的歉疚與世長辭。
1971年，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與日裔美籍妻子艾琳·史密斯（Aileen M. Smith）到日本度蜜月期間，知曉了水俁市發生的事後，決定拍攝專題報導，讓只流淌在日本的這份惡意，得以被世界所知。
史密斯夫婦向水俁當地的植村家承租了一個小房間，以此為起點展開紀錄。植村家的女兒智子是先天的水俁病患者，包含進食、沐浴、移動都無法靠一己之力完成。經過了數年的相處，尤金在智子母親的信任與同意之下，拍下了《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並在《Life》雜誌刊載專題報導——《水俁病：對世界的警訊》（Minamata: A Warning to the World），這篇報導無疑讓窒素公司陷入絕境，必須正視他們從未承認的過錯。
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 (1971) by W. Eugene Smith
最終，窒素公司陸續在兩年內賠償給受害者總計約八千萬美元，甚至需要向日本政府貸款。不過受害者終於等到的求償之路，依然存在著巨大的艱辛：根據法規，賠償需要通過水俁病的判定。許多早已受疾病所苦多年的患者，連自理生活都有困難，根本無法依靠自己進行認證程序。
遑論多年以來安靜逝去的眾多人們，他們的生命從出生到完結，如今看來都只是博取這無言結局的籌碼，不被任何人所銘記。當傷痛再一次被時間折疊、攤平，人們對於熊本的記憶只會有吉祥物的鮮活印象。
而水俁，仍是人們心裡不願面對的慢性疾患，無法根治、有毒的日常。
死了400+n隻貓以後
熊本縣政府花了將近十三年的時間，將甲基汞超標的海域填平，卻掩埋不了任何傷痛。
當人們打開電腦，試圖搜尋「水俁」，卻很難找到與水俁病無關的資訊。
關於水俁的一切被緩緩覆蓋、沖刷、再覆蓋，成了我們現在看見的模樣——傷痛本身。即便纏訟了半世紀後，國家終於承認政府對水俁病有責任，卻沒有人真正得到救贖。
這樣一座純樸的城市，需要小心翼翼地抽起污泥，運送至陸地進行處理。需要在深海圍起漁網，以音響嚇跑靠近的魚。需要以巨型鋼板將海域分隔。而這也可能只是日本政府為了讓世人放心所做的處置。
在這樣的時代裡，該如何對傷痕提出回答？
水俁症中心相思社（以下簡稱相思社）是1974年成立的NGO，最初的成立宗旨是提供受害者棲身之所，並收容水俁病第一審勝訴後在各地的無助患者。創辦人是一群過往的學生運動領袖，來到水俁這片土地，落地生根。
長期以來，他們也協助未經水俁病認證的患者提出訴訟、致力於蒐集文獻資料，並建造了水俁病歷史考證館、傳遞水俁病相關事件發展進程等業務。
為了支持這些業務，相思社也協助鼓勵當地農民種植無農藥或低農藥的農作物，以及銷售水俁病相關書籍，賺取微薄的運銷費用。他們選擇聯合當地民眾，拒絕進入主流的商業框架，以努力度過日常生活對日本的龐大商業體系表示抗議。
沉默無聲，卻鏗鏘有力。
時至今日，窒素公司仍然矗立在水俁市，看似事過境遷。
但細川博士當年用來進行廢水實驗的貓屋，如今被安置在相思社內一間資料館的入口處。試圖告訴人們：面對傷痕的方式，就是不要放棄去記得，也不要放棄去訴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