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外多年,以前我自己在英國很少過年,今年我和家裡附近的台灣媽媽一起過年,因為小孩子已經大了,我想讓孩子知道媽媽的文化和節日, 台灣媽媽在英國鄉下和獨角獸一樣稀有,受到邀約後我開始想當天要出甚麼菜,我想著小時候在阿罵家過年的年夜飯菜色,阿罵會用紅磚砌成的大灶炕一大鍋豬腳,全雞白斬,炸芋丸和香腸,還有永遠吃不完的菜頭粿,其他的我竟然想不起來了,覺得應該是有穿插炒幾個青菜,一定會煮湯,但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到底是甚麼菜什麼湯,想著想著我竟然難過得哭了起來。
小時候我最討厭回阿罵家過年,好不容易放幾天假,都要在阿罵家渡過,那個年代回鄉下是真的沒事做,因為我們桃園家沒有第四台(很有時代感的用語,就是只有三台可以看的意思),回阿罵家有第四台可以看,算是唯一的優點,我和哥哥就是每天起床就開始看電視,不知道為什麼那時爸爸不會帶我們出去玩,不帶我們去認識他的家鄉。
阿罵家是平房,沒有貼磁磚也沒有漆油漆,房子就是水泥色,出入的門有兩道,外門是可以從裡面拴起來的木頭門,內門是簡單的紗窗門,除了防蚊蟲以外沒有安全功能,過年期間會有很多親戚來串門子,紗門一推進來客廳都是我們小輩在看電視,然後這些不認識的鄉下親戚看到我們就直接問: 阿~哩西向?(你們是誰?)有時候阿罵會從廚房走出來說:甘吾郎告北郎刀溝門哩西向?(怎麼有人到別人家裡來還問人家是誰?)我們說台語的親戚很會答嘴鼓,有時候聽了覺得很趣咪,久了以後我就知道要如何自我介紹:哇洗阿奇A查某囝,只要有親戚來,大人就會開始泡茶聊天,嗑瓜子,那個自在感就像是你回自己家一樣,只有在阿罵家,我才體會過那種早期農業社會中,家族之間的親密感。凡是年紀看起來和阿公阿罵差不多大的,大概就是叔公嬸婆,其他都是堂哥堂姊,阿罵家所在的小村子裡大多是姓李和姓廖,爸爸那一輩的人全都照祖譜取名字,不知道哪一輩的話講爸爸的名字就能分出輩分。
阿罵家過年期間會有一個咖啡色鑲金邊的圓形單層糖果盒,那個糖果盒裡的東西永遠吃不完,因為阿罵一看到糖果吃的差不多了就會一直補,長大後到了國外有時過年想家才赫然發現自己小時候吃了好多年的過年零嘴叫甚麼都不知道,小時候我和哥哥都是說"過年在阿罵家吃的那個紅色和粉紅色的花生","過年在阿罵家吃的那個長長甜甜和小姆指一樣粗的餅乾,放在紅色和粉紅色花生旁邊那個",後來才知道是叫生仁糖和寸棗,然後還有小小正方體用金燦燦包裝紙包住的鮪魚糖(好奇成分是甚麼?),顏色超級人工的紅綠白軟糖,還有開心果,開心果我一年只有過年的時候吃得上,對兒時的我來說,開心果就是富貴的象徵,有錢人才吃得起的東西。過年的時候會去小姑姑家拜年,小姑姑家的糖果盒是兩層,方形大紅色上頭有著黑色和金色花紋,小時候覺得過年糖果盒的格局就是財富的象徵,小姑姑家一定是很有錢才會用雙層的糖果盒,因為我們桃園家沒有糖果盒。
那時候過年我們是睡大通鋪,一個家庭只有一個房間,雖然不喜歡但還能忍受,可是到了國中高中過年還是睡大通鋪實在是很難熬,我們全家躺在一張床上睡,聽著爸爸的打呼聲,我小聲地問哥哥睡著了沒?哥哥說爸爸打呼太大聲睡不著,沒想到媽媽竟然笑出來,然後我們三人開始討論為什麼打呼的人不會被自己呼聲吵醒,一邊聊天一邊嘻笑最後不知不覺睡著,隔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再告訴自己,再忍幾天就可以回家了。等到我和哥哥越來越大,每年過年媽媽都會想要住飯店,總不能兩個孩子都念大學過年還全家人睡一間?那時候媽媽老是說: 難道哥哥當兵退伍還全家睡一間嗎?爸爸從來沒有答應過,後來我們還沒面對這些困擾,阿公就過世了,阿罵過了幾年得了阿茲海默症,我在阿罵還沒有完全忘記我之前,帶了先生回去給阿罵看,之後就再也沒回去過年了。
那天在想去聚會要準備什麼菜的時候,這些回憶湧上心頭,其實好多事情我已經記不得了,小時候在阿罵家過年才是真正的過年,那些永遠吃不完反覆熱的年菜,堆的好幾層高的菜頭粿,還有到初三還沒吃完已經開始有點濕濕黏黏的寸棗和生仁糖,我好想念這一切,謝謝阿公阿罵和爸爸讓我過了好多好有意義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