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讀短片前作《錘子鐮刀都休息》(2013,以下略稱《錘鐮》),從以柺棍擊路人、持槌敲頭的犯案手法,變成假扮的香皂業務與和尚之新型態詐騙,或是《錘鐮》中的徐剛(其言出過去的友人都荒廢了)與《輕鬆+愉快》(以下略稱《鬆快》)中的張志勇(警察張訊表示兩人是多年未見的小學同學)南飄後歸返之背景設定,又或是因憑煤礦資源耗盡、工作機會短少,導致人口大量外移而衰敗,繼而引發懷揣敘寫家鄉地景的意圖等(中國近年甚至流行「鶴崗化」一詞,用以戲稱供需失衡導致的房市崩盤),《鬆快》表面看似僅只延續並稍作修改,實則得藉經拼湊支離破碎的資訊標明異同,從而意識兩者各自事緣不同的出發點。
《錘子鐮刀都休息》電影劇照,圖片取自金馬影展,僅作文章用途
《錘鐮》中張志勇言及的「懷念以前滿街都是瘦子,現在滿街都是胖子」,彷彿將青年勞動力和中壯年退休人口以身型代稱,表示現時仍居住於此的中壯年不好「下手」,而夥同詐騙乞討的薛寶鶴語出「從外地來找親戚,房子卻給扒沒了,待了幾天沒找著又花光了盤纏,因而受困於此」,則宛如出外打拼失敗後返鄉的窘境,隨後哼唱李雙江《紅星照我去戰鬥》,歌詞提及之「革命重擔挑肩上,黨的教導記心頭;革命代代如潮湧,前赴後繼跟黨走」,扣連近片末徐剛生活在南方的哥哥和姪子,卻吟唱與背誦歌曲《美觀》中的「美美觀觀的黑土地,美美觀觀的大草原」,或是徐志摩《再別康橋》,卻未及思索馮雁飛唱的「黑土地」正好是東北,而《再別康橋》說的也是歸返某處的情緒,好似對於政策面的控訴,以及對於南飄一去不復返之人的諷刺;片末收束於白雪皚皚的大遠景,便真正意義上反映了馮雁飛的詞句。
《錘子鐮刀都休息》電影畫面,圖片取自網路,僅作文章用途
姑且不論諸如「和諧、和諧拯救危機」、「咱們這個環境需要和諧」……等明顯意有所指,卻彷彿蓄意擦邊的張志勇與徐剛之口白,《鬆快》尤須關注者,是為調度和台詞交相搭配後產生之不同詮釋空間,指片頭高掛鶴岡城中、帶有「質量第…」(應是採煤場的標語)字樣的破敗旗幟(尤須注意是紅色的),被置放於題名字卡「輕鬆+愉快」的背景,有意無意強調了其重要性,合觀限縮空間下人皆可視、卻無可見著插旗者的設定,以及警察張訊和小二對話時,小二先表示的「主說我們都有罪」、而後張訊言出之「你問問主,罪犯在哪裡;主說都生活在監獄裡」,頭尾相接則變作「主說我們都有罪且生活在監獄裡」,令使舊城殘忍地被類比為低配版全景監獄(Panopticon),兩者的差別、僅只底下人們互相注視之餘仍能互通有無,而原初單純捕捉地景的空鏡,那些關於光照斷垣殘壁後的斜影,或是施用過的手套與器械,敲鑼揭幕後都成為不同的模樣。
《輕鬆+愉快》電影劇照,圖片取自金馬影展,僅作文章用途
又見小二母親走失七年的設定,儘管耿軍否認並無任何施以符號的企圖,而單純是置入小二母親(耿軍的阿姨)2008年真實走失的事件,且尋人啟事上的電話也真是小二的電話,意欲透由電影去紀寫過去的人與事,然而,以《鬆快》出品之2016年回推應是2009年,趨近於《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中東北人口淨流出達到峰值的2010年,且自古以來中國作品將「母親」比作「家國」者不勝枚舉,比如聞一多《七子之歌》將台灣、香港、澳門……等七個晚清失地,和中國類比成七個孩子與母親,又比如愛國歌曲《祖國,慈祥的母親》直截了當的吟唱「親愛的祖國,慈祥的母親」。高度貼和人口外流的歷史脈絡與文化的積累,由讓這樣的「巧合」被賦予了其他詮釋方式。
當四位主要角色為了試用期七百、正式聘僱一千二之薪金成為保安後,小二坐於長椅哭喊著「母親」二字,也就同時代表了對於人口外流現象的吶喊,以及家國之於現行體制下的不復存在,儘管過程戮力掙扎(和警察張訊的關係角力,或是與袁利國飾演之警察上演的貓捉老鼠),卻仍不脫被規訓的命運;片末張志勇和徐剛在田野間燒去了張訊的遺體,表面看似擊敗了體制,卻仍於純綠這般紅色對比的背景中被張訊槍斃,彷彿真正意義上被體制所擊毀,說的不再是《錘鐮》中對於政策面云云,而是其既成事實後,反抗未果的無力。
《輕鬆+愉快》電影劇照,圖片取自金馬影展,僅作文章用途
然而,回歸電影鋪排的種種事件,諸如尋無受害者的假和尚徐剛被基督徒小二收容、張志勇和徐剛兩人的「同病相憐」,以及薛寶鶴、陳靜夫婦與張志勇合作後對警察的反彈等,無論是陌生善意帶來的溫度,又或是對抗體制的行動,都是始於人者的互相交流,於是乎,電影敘寫的便非僅只反抗未果的無力,更多的是歌詠溝通的正面意義。
信仰需要清醒的環境,能彼此好好對話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