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版權回歸國影中心,王童導演經典作《無言的山丘》上線串流,許意與九年前、修復重映之中影版本做出區別,是以重新製作預告;日前因緣際會承接專案,雖身作專業(靠此攢錢謀生)剪接師,然而,過往執行內容,卻往往聚焦於藝廊、拍賣會、投顧專家講盤……等流程與內容相去甚遠之題材,好似隔行隔山,故而悉心研究,除開迄今所有修復電影,亦取材各大知名片商,預告閱畢及至上百,而後依憑私我經驗,歸納畫面、配樂和旁白的選用標準遂行製作。
以下前半梳理工作筆記,揀選其他作品為例;後半紀敘電影內容,關乎個人解讀,或是構圖、字卡、片長……等限制而做的種種取捨,假以視而不見實屬可惜,另寫評論則難表掙扎,故此夾敘;篇末則說明解讀與取捨交互作用下、仍堅持擇放於最終版本之內容;願透由螢幕幾經重複播放、甚或撰寫腳本而漸產生的預告作者視角,發掘作者或有的言下之意,繼而對作品延伸釋義。
預告存有之意,緣於終端行銷的需求,是以預告之良莠,取決牽動閱聽人觀看慾望與否,然而,倘若僅只端詳平台留言,勢必無法辨識年代、作者、演員、主題......等重重濾鏡之於觀者的影響,亦無法確認觀者的性別、年齡.....等屬性,任何作品皆然,致使取得精確回饋困難,故須不時轉換身分,即撕除標籤後、更為普世而直接的叩問:
什麼樣的預告會勾連觀看電影的慾望?。
迄今已有不少文章,歸結出好萊塢高概念電影的製作公式,列舉流程和要點如下:
1.旁白(交代故事大綱和時空背景)
2.大遠景鏡頭(交代故事發生地點)
3.突兀的音效(諸如重低音、刺耳高音牽動觀者情緒)
4.重複的聲音(藉以心跳、呼吸......等或電影中的重要聲音牽動觀者情緒)
5.引人入勝的片頭(令使觀者願意看完整部預告)
由於多數電影皆憑經上述公式製作,故不再舉例說明。然而,並非所有電影皆可套用,總有非關敘事的作品無法交代大綱、全片為室內戲而無法大遠景交代地點、沒有任何音效之真正意義「默片」......等諸如此類,繼而導致預告的製作,還是得就電影本身,將每次的呈現視為獨立的創作,僅遵從「勾連看電影的慾望」之原則無分對錯,因而誕生許多研究過程印象深刻的預告,比如頗具實驗性質的Dr. Strangelove (1964)、重製經典歌曲Over the Rainbow(1933)的Godzilla: King of the Monsters(2019)、標示致敬2001: A Space Odyssey(1968)片段的Barbie(2023),甚或使用電影未出現之片段製作的Zeros and Ones (2021)。
儘管佳作族繁,實際製作卻無可不知節制天馬行空,仍須綜合考量甲方需求,比如先前同與國影中心合作的《母親三十歲》(1973),即尤以要求「時間」(兩分鐘為限)和「敘事」(交代劇情大綱),甚或放大類型元素(《母卅》須呈現「感人」氛圍)。
就《無言的山丘》情境非得直接代換,事緣包含阿助(澎恰恰飾)、阿屘(黃品源飾)、阿柔(楊貴媚飾)、媽媽桑(文英飾)、富美子(陳仙梅飾)、紅目(任長彬飾)、憨溪(陳博正飾)等主要角色,內容涵蓋助屘兩兄弟和房東阿柔一家、鑛班藤田組和妓院萬里香,多線並行甚且彼此交錯,致使篇幅長達180分鐘,而非若《母卅》的90分鐘;初試以大綱簡言,卻意外長達五分鐘餘,故而放棄以詳述作依據,而是將「敘事」匯作「日人欺負台人」之一言以蔽,擇用具張力的片段鋪排與示意。
因此,回見預告開頭,台人鑛工辛勤工作,對比日人鑛長的奸笑,同時佐以日本囊收大部分金鑛的唸白,並收束於「認命」的語句,即憑透助屘二人的演繹和言說,恪守前述「日人欺負台人」一言以蔽的要旨,並交代鑛工為出發點的背景。
接續段落的切點,皆作字卡呈現與銜接之用,比如晾曬和服衣飾之空景,是為帶出萬里香的雜工紅目,因憑日人尋芳客與妓女的出生父母(隱約暗示台灣人四百年來幾經外人治理的多舛命運),致使身分認同混亂,從而覬覦老闆的日本衫(確有偷穿的橋段),再進而帶出媽媽桑的說教,指稱:
「如果吃得飽、穿得暖,有志氣一點,人家自然看得起你」
「譬如說一隻狗,蹲在路邊,你給牠穿一件衣服,牠還是狗」
雖說此時內容作責罵、鼓勵,然而,搭配畫面卻是反其道,以日人鑛長出手痛打紅目,銜接被老闆摔落樓梯的仰頭目瞪(眼神較前者更具張力),憑以象徵性之角色置放音畫對位的情境,映襯出媽媽桑「吃飽穿暖得見人」的說法,實為台人的一廂情願。
而後空景萬里香的新開張,非原初擇用的畫面(每月偷渡金子時的「本日公休」),而是國影中心要求的段落(許為構圖考量),接合抄家為純作鋪陳更後段的暴動,配合音樂高潮,眾台人鑛工嘶喊:「我們這樣還像個人嗎?」,合觀掏挖肛門與勒脖的面目猙獰,收束於富美子台人般的慘叫,令張力直至片末。
除開上述預告內容,亦有時長和整體邏輯考量而取捨的情節,希冀文字紀敘重新聚焦,提醒讀者多留心思;台人部分比如助屘二人遠道金蟾蜍山前向老少配路人詢問,卻換得一陣詭譎的訕笑,彷彿呼應中段離開的憨溪,和片末離開的阿柔一家,早先明白鑛工的悲哀,卻僅能眼見外人紛至沓來而無言以告;又比如招工的告示牌前,不識字的老伯目視許久,竟是因憑「人看久相識,字看久也相識」之出脫常理的說法,反映時年部分台人缺乏智識的可愛與可憐;再比如阿助與阿柔數次交會於鑛洞前,前者手推鑛車入洞,後者肩扛木材遠離,彷彿暗示最終阿助死於鑛穴、阿柔帶著孩子離開蟾蜍山、且兩人終將背向行走的命運。
日人部分則皆出自鑛長,比如初到鑛辦時,先是無分台人與日人、彬彬有禮問候早安,而後逐個向職員行禮,前兩人出納課宮本先生、福祉課金城先生皆握手禮,然而,到了事務課蕭先生卻突改行點頭禮,彷彿暗示著該日人角色、對台人歧視的根深蒂固,掩藏於看似平等的表面之下,更得延伸時年普遍的日人心態;又比如萬里香抄家之時,鑛長表示對於富美子琉球和處女身分的不信服,而後坐穩椅凳,耳聽富美子被搜查私處、淒厲而漫長的慘叫,此時,鑛員「清白」以報,鑛長方起身走向長廊一端,合觀紅目到訪時,關乎言而無信的問責,語出「傷害」和「處女」的關鍵字詞,以清晰中景呈現鑛長詭譎的齜牙咧嘴,彷彿前者起身走向長廊的行為,是為動身前往「傷害」富美子,更得延伸行長廊而非穿越中庭之「繞路」行為,好似日人欺凌台人的尋常與自適。
此外,空景擇用亦幾經掙扎,比如眾鑛工引線起爆、為求捉弄憨溪之時,憨溪獨自一人跑向鑛外的背光剪影,彷彿預示憨溪獨自離開蟾蜍山的結果;或是近片末阿助死於鑛災之後,穿插蝴蝶困於蛛網中央,而後銜接坐於屋內的阿屘,宛如類比阿屘的狀態和蛛網之蝶,更象徵阿屘這般台人、困於日人羅織的網中,將受日人逐漸饞食殆盡。
釋出的終版預告,存有個人自始、即堅持置放的畫面(雖各版皆未受負責人過問),即日台眾人暴動前的太陽空景,於原片則是出現在助屘初到蟾蜍山、坐臥山腰停息仰望之時,除卻呼應片初長工頭的「金蟾蜍傳說」,標示序幕的終了,或是轉場及至夜晚,來到蟾蜍山後而邁步黑暗命運的表面象徵,似得就物件本身之隱喻,進而延伸釋義。
憶起Lawrence of Arabia(1962),步行跨越廣袤漠原,刻意由讓構圖兩點之上,不時出現太陽與月亮;倘若合觀電影前提,事由英格蘭行表面功,意為分化土耳其帝國的殖民領土,全片則回歸阿拉伯本位思考,太陽為英格蘭日不落帝國的象徵,而月亮則代表土耳其的月星旗,是以步行漠原的漫長,則宛如就體感時間、迫以觀者共感阿拉伯蒙受殖民統治陰霾的漫長。
同理《無言的山丘》之太陽,亦得釋義日本的太陽旗,施以上述前提:序幕終了意謂飛蛾撲火、台人自願來到日人統治之場域;近片末鑛穴崩塌前,閃過月亮空景,則意表美好傳說後的陰暗;「金蟾蜍傳說」聲稱太陽光照下的金粉,彷似自始即為日人為剝削辛勤老實之台灣人而羅織的騙局;而預告置放於暴動前,更是昭示台人必然的淒涼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