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生棘
黠造翼
灼鑄滑
絮落林
巍居滄
五族聖體
繁衍生命
傾軋千年
未有終時
他才剛站起身,輪子就又卡住了。
又一次。
好吧,他只能再蹲下身,聯合他人,奮力把這台老舊的篷車再往前推。
「大家一起!一!二!……三!」有人正指揮著,他樂著不喊,跟著眾人一起動作。
那台篷車終於動了,脫離那片泥濘滿地的凹洞,喀啦啦地往前輪轉。他能聽到前面有鹿在叫,想必也是被商人不斷催促著,而使透了勁。
旭烈慎拉起身子,然後不再理會身邊商人,逕自往前走到了他的坐騎旁邊,查看它的狀況。
他的粼鹿。
粼鹿一律身軀高大,肩高都要和自己差不多高了,是驍族人最常用的坐騎,也是其中最強壯、最好馴化的一種。剛剛,由於拉車需要,他才把鳶尾——他自己這匹粼鹿的名字——借予商人一用,不然平常鳶尾可是作戰單位,不會輕易去做這種體力活的。
他把挽繩卸下,鬆開鳶尾連在蓬車上的繩子,接著開始撫摸起它天藍色的毛皮。
和其他尋常坐騎不同,例如他身邊的商人們經常拿來運送貨物的驢,粼鹿通體藍色的毛皮如藍寶石般熠熠生輝,高大的身子有著強健的肌肉支撐,在它修長的頭部上,更有兩隻側彎的白皙長角,如精緻的浮雕般白華玉潔。他的鳶尾正優雅地踱著步子,遠離篷車,來到這座懸崖上的一隅,等候他的騎乘,那段款步……彷彿此刻它行經的不是遍布碎石的路徑,而是清澄湖泊旁的萋萋青草。
旭烈慎握起韁繩,輕鬆一蹬,便上了鹿,接著他沿著懸崖,往前馳去。
眼前是一段上坡路。
對於徒步而行的人們來說,眼前的路自然辛苦許多,但對於他,倒是只要放任鳶尾在他底下活動即可。他從而心情平靜,瀏覽周圍。
目前他們剛上懸崖,還須經過好長一段路,方能步上平坦的大路。前陣子,他們越過了十字江那奔騰的湍流,在那沖刷而下的亂流中來來回回的運送貨物,當時人人俱疲,被水流沖得腰酸背痛。但多虧有隔日一整天的休息,現在眾人似乎都已恢復得差不多了,可以再接續起下一輪的艱苦行旅。
篷車轆轆,繼續上坡,時不時就發生些小問題,像是剛剛的輪子卡住、塞車、位置安排、商人間的衝突,這些都讓他快忙不過來,一整天就幾乎耗在上面了。
他在這團正浩浩蕩蕩的向東行駛的隊伍後面,持續協商,與人交談,直至夜深,大家都下車安穩了為止。營火閃閃,在這條路上接連亮起,像極地上的火河。
旭烈慎也靜靜看著營火湧竄,他黃色的眼睛裡,帶有接近火的顏色。
接下來的幾天,也是幾乎一樣的生活。
整支隊伍一條長龍似的在山徑裡蜿蜒。終於,三天後,經過在不足十人寬的路徑中謹慎地行進,反覆繞上曲折陡峭的山坡後,他們總算登頂,登上較為平緩寬敞的斜坡。
其實他並不是第一次受這種委託,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何這次如此勞師動眾。這一次,他們要通過苦旱斷崖、抵達山路另一端的錐盤嶼,並且確保途中人人無損。
然而通常來說,車隊會步上路危人乏的苦旱斷崖,卻大抵是有著不得已的原因,像是載貨需要、省時求快,或是和絮族人貿易之類。他迄未經過這條荒僻的道路,而以荒山野嶺來講,隊伍的規模又稍嫌太大。他拽起韁繩,把自己的座騎稍往右擺,讓後方的商人超車通過,眼角旁這一臉迷茫的醉態怕是白天就灌足了高粱。
懸崖離他尚有幾尺,苦旱斷崖雖然難走,但他們已度過了最困難的開頭一段,現下他走的路,算是相當寬大。隊伍也是明顯鬆了一口氣,歡鬧聲早在各隊中出現。
光線柔和,從他們左側恰好可以眺望遠方遼闊的風景。與雲的接壤處山勢連綿、晴空萬里,一派風光,相反,腳下黑幽幽的沼澤卻如瑩火般閃爍,漫延地表目光所及一切,直到一頭撞上那布滿嶙峋怪石的黑狗山脈才罷休。往下俯瞰,或有幾百公尺落差,使他不禁悚然一驚。那片漆黑廣袤的沼澤從這距離看去,像極了數不盡的小小黑點,凝視久了,整團黑點就彷彿變形成在腐臭的屍體上淫穢款擺的千隻蒼蠅。
他心生厭惡,而連忙拋卻這個不知所謂的幻覺,極目遠望,然後驀地注意到天邊一排網格形狀的東西。
如果不注意看就會遺漏,那活似有人用蠟筆淘氣地在地平線上刻上密密麻麻的線條。瞇眼注視,似乎是棕色的,紋絲不動的密布天際。他頭一轉,似乎沒有人察覺到那條橫亙天邊的玩意。他又看了一會,卻依然望不清那是什麼,於是就放棄了。
此時日正當中,人人兀自前行不輟。最近甫過脆霜,進入澄陽時節,天氣清涼,路上踏過的苔面仍然留有被霜凍欺負的痕跡,不過由於連日的行旅,汗水依然浸濕了大部分商人的面頰與衣裳。篷車寥寥,顫巍巍地受兩批驢子拉動,裡頭想必更為舒適,反觀其他外頭倒楣的商人,便只能自顧自地攤在自己的坐騎上喘息了,仔細一看,他們多數人的肩膀都繡有屬於通海貿易團的徽紋。
徽紋閃爍著琉璃的光彩,旭烈慎曉得通海貿易團是驍族土中,東半部數一數二的貿易團,不過迄未有幸認識。此次帶團的商長屬於森林家族,正和同屬一個家族的他的朋友呼延克捷有說有笑的聊天。他們兩人那嵌滿角質鱗片的頭部在日耀下閃爍,身上各自穿戴一件一路下垂至腳的長版襯衫和扣頸披風,披風一橙一棕隨微風飄盪著,長吻的嘴巴咧著笑,活脫脫像兩隻起身走路的鱷魚。
旭烈慎莞爾一笑,身為驍族的一分子,隸屬其中棘皮家族的他,深棕色的肌膚亦是硬實非常,兩臂更留有板甲。不過綜觀全族,棘皮家族的外表算是最普通的了。
他望望自己服飾,軍裝樣式的純綠棉質襯衫和黑色長褲,搭配普通的褐色布鞋,一襲棕色的披風,下擺墜有時髦的流蘇,佩劍懸於腰部右側。還不錯,他提韁向前。
呼延克捷舉起那有著肥厚脂肪的短手招呼他。「嘿,你這條粼鹿接著換我騎騎吧。」
「那可不行。」旭烈慎笑著說,將韁繩輕輕拉緊,他胯下的粼鹿就如願不動了。「如果給你老兄這麼一坐,鳶尾的脊椎骨可能撐不過五秒。」
「不不不……」呼延克捷慵懶的說。「我以前坐過,你不要小看這種畜生,當時整整三個小時它才倒地。」
「那你要我怎麼放心,把我的戀人交給你?」
「戀人?」呼延克捷嘻嘻笑著,聲音沙啞,嘴角流出幾滴口水。「哈!原來你們人鹿合一了,難怪我看你每天在它上面騎的那眼神……」他邊說邊躲過旭烈慎俯身的一抓,再踱近粼鹿,用手撫過它的天藍色的毛皮。「唉這世上就是有人可以輕鬆的騎鹿,有人就只能在大熱天下,要嘛千辛萬苦的走,要嘛找一個篷車,把裡面的人全部踢飛,然後霸佔那裡。」
「你這麼做了?」旭烈慎隨口一問,心中想像那個畫面。
「怎麼可能。」黃色尖細的眼眸對他翻了翻白眼。「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砸了鱷牙的招牌。」
所謂鱷牙,是這次貿易團特別雇用的保鑣。他們二人亦是屬於這個軍事組織。
呼延克捷偕著鳶尾,亦步亦趨的走,不過作為一名森林人,他的體型看似笨重,走路速度倒是不慢。那受披風遮蔽的鐵鏽色鱗片基本上覆滿了他精瘦的全身,猶如崢嶸的山稜爬上頭、手、腳的背側部分,連捲曲的尾巴也不放過,餘留前腹露出黃白色的溫軟皮膚。粗厚的脖頸上頭,長吻突出前方,密布上上下下生長的牙齒,彷若森森白骨,眼球和其後撕裂狀的耳部位在長吻的後端上側,鼻則挺於長吻前端。兩腳厚實地踩在地面,比起自己還要粗短一些。他爽朗大方、幽默詼諧,只是有點怕鬼,是自己在鱷牙裡的摯友。
這時,貿易團的商長突然湊了過來,橙色的披風在其身後飄動。他和呼延克捷一個樣子,只是身軀渾圓多了。
「唉呀,敢問這位年紀輕輕的棘皮夥伴,這匹粼鹿是在哪裡購得?」他露出商人的微笑。
旭烈慎看著腳下凝思。「這匹……」他往商長那望。「抱歉,這匹我不賣的。」
「唉唉,我不是這個意思。」商長見那眼神裡透出懷疑,連忙搓起他肥厚的手,沙啞的說。「這匹粼鹿毛色湛藍,除了城內賣的高檔貨,我極少見過幾隻同等優質的,我只是感到好奇……」
「這是某人送我的禮物罷了。」
「啊,那他又是從哪裡購得?」
「這我就不知道了。」旭烈慎露出抱歉的笑容。
「喔沒關係。」商長回。「粼鹿這東西,我們貿易團也不是沒有,你看看前方不就有那麼幾隻?」他揮鞭一指,長長的嘴巴吐著話,果真有幾個棘皮人在隊伍前端騎著粼鹿,再後面是幾隻馱貨的驢子。「當然,你們是作戰用的粼鹿,我們的品質自然比不過,您仔細看看它們的那些印子…」
旭烈慎用眼審了一輪,發現貿易團的粼鹿毛色更暗,彷彿望向霧氣瀰漫中的海水,況且有些鹿的後側皮膚還沾上了棕色的色塊。
「我們有些還是粼鹿和驢雜交而生。這下你明白我為何會問了吧?」旭烈慎回了一個抱歉的手勢,他不介意地擺擺手。「這次苦旱斷崖一趟買賣,其實本來不用勞煩你們鱷牙,只是最近道路不太平靜……」
「聽說前陣子被人截貨?」呼延克捷打岔。
「是呀是呀。」商長說。「土匪又囂張起來了,我們目前都還沒有目擊報告,似乎遇襲的所有人都……」他搖了搖頭。「這次真的不太一樣,似乎還有人看到下面出現人影。」
「死地有人影?」旭烈慎吃驚地瞥向下方的沼澤。
「是,名門貿易團的商長跟我說的,在那黑森的沼澤間有鬼穿梭……兩位,我不是迷信,但這種已經棄置了近百年的荒廢土地,絕對只可能是鬼……」商長哆嗦一聲。
旭烈慎和呼延克捷交換一個眼神,後者笑說:「如果是相思鬼就好了,我剛好可以下去和他交流一下。」
商長嘿嘿大笑。「死地的相思鬼,不知道會是什麼樣?」
他們又談笑了一會,旭烈慎就藉口要探查前方,告辭離開,留下呼延克捷應付商長共坐篷車飲酒的邀請。他想或許應將適才新的消息通知前方的副將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