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在和平年代,人人都能和睦可親,人性也被一種靜謐的氛圍給遮掩。然而,一旦處於動盪,人性便會在意想不到的角落裡被激發出來;而處於時代紛擾下的小人物,往往只得概括承受命運所帶來的結果。
作家方方曾言:「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
上述這句話與華人鋼琴家巫漪麗的一生尤為貼切。
1931 年,巫漪麗生於一個上海知識分子家庭。自六歲那年,與電影《子夜琴聲(Moonlight Sonata)》劇中蕭邦《即興幻想曲》悄然邂逅後,便與音樂結緣。
回看 30、40 年代,即便繁華如上海灘,音樂都還尚未普及、鋼琴都是少見之物,一開始,母親並不同意她學琴。然而,在巫漪麗反覆懇求下,母親終於對孩子的心願點了頭,她也開始了與鋼琴的緣分。
出乎大人們的意料,在習琴第一年,巫漪麗就拿下上海兒童音樂比賽鋼琴組第一名,這段往事,直至晚年她仍記憶猶新,她說,母親坐在台下鼓掌,流下了欣慰的眼淚。
就這樣,未滿十歲的巫漪麗,成了門下從未收琴童的梅百器的唯一小弟子,憑藉對鋼琴的一股熱愛,加上嚴師的指導,她在勤學苦練下琴藝日漸成熟。
(左)旅居上海長達 27 年的義大利鋼琴家兼指揮家梅百器。圖/Stanford University (右)首次獲獎時,母親專程帶巫漪麗去相館拍照留念。圖/YouTube of 百年真相
1949 年,18 歲的巫漪麗首次和上海交響樂團合作並演奏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一時之間,她的名號傳遍上海大街小巷。隔年,她順利加入上海交響樂團。
鋼琴演奏家巫漪麗 圖/央廣網
鋼琴事業蒸蒸日上,音樂為巫漪麗帶來榮耀,也讓她遇見一生所愛——巫漪麗被調往北京中央樂團,結識小提琴首席楊秉蓀,二人結為連理。
鋼琴家與小提琴家,巫漪麗與楊秉蓀,在外人看來,琴瑟和鳴,有琴的地方就有舞台,他們時常在家中合演多首曲目。
他們詮釋的不僅是樂曲,更傳遞愛情最美的模樣:你最愛的人懂你最愛的事物。
有這麼個人懂你,足矣。
小提琴演奏家楊秉蓀 圖/澎湃新聞
巫漪麗一生代表作:《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鋼琴改編版本,也於此時完成。
1959 年夏天,《梁祝小提琴協奏曲》(簡稱《梁祝》)在上海首演,這首以東方傳統民間故事《梁山伯與祝英台》為基底,佐以西方音樂形式的所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是交響樂演出的里程碑。
不過,由於巫漪麗的中央樂團主伴奏為鋼琴,團長將鋼琴改編版本的重任交予巫漪麗,她二話不說,借來總譜、刻苦鑽研。在閉門苦熬三個日夜後,《梁祝》鋼琴改編版本問世,她融西洋樂器與中式情感於一曲並親自演譯,聽眾無不觸動。
芬芳的年華,巫漪麗以琴鍵唱響人生的最高音,成為京滬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殊不知,愛的反面便是失去。
一切榮耀背後,命運的變奏曲正悄然逼近。
當有天人們發現,那些在曾接受掌聲和鮮花的人們也有落井的可能,
圍觀的群眾會更加聚集,人們投躑石頭的手也會更加賣力。
在 60 年代,即便音樂家不理窗外事,窗外事也可能找上音樂家。巫漪麗和楊秉蓀被禁止演奏,為了不發出樂音,只能用手指觸碰樂器,在心中想像著彈琴、拉琴的聲音。
大環境的動盪,帶來的是小家庭的厄運。
楊秉蓀因故入獄,一夕之間,巫漪麗只得做出萬般痛苦的決定——一紙離婚書信被遞到獄中愛人的手裡——為免妻子受牽連,楊秉蓀二話不說簽字,倉促的婚姻戛然而止。
巫漪麗與楊秉蓀 圖/YouTube of 8world
巫漪麗雖在磨難中挺了過來,雙腿卻落下病根、疼痛成為餘生日常,導致她終身跛行。
一朝夢碎,命運向生命開了一個不堪承受的玩笑,換來後半生的踽踽獨行與清冷孤寂。
一晃十年,楊秉蓀終被釋放,但其家人對於巫漪麗當年的決絕十分不滿,堅決反對二人復婚;之後, 楊秉蓀再婚,舉家前往美國定居,二人自此別過,而巫漪麗則終生未嫁。
這位老藝術家始終未曾放棄演奏鋼琴。幾經周折,高齡的巫漪麗終於如願出版了專輯,收錄了《梁祝》鋼琴版、《繡金匾》、《松花江上》等曲。她託人將作品轉交遠在大洋彼岸的楊秉蓀,回首過往,生命短暫,可遺憾太長,只好寄情創作,心意都在指尖。
巫漪麗個人專輯《一代大師1》、《一代大師2》 圖/澎湃新聞
2017 年,87 歲的巫漪麗獲世界傑出華人藝術家大獎,她託人將好消息帶給千里之外的楊秉蓀。不料,沒等來知音的祝賀,噩耗卻先一步抵達:楊秉蓀不久前離世,巫漪麗也失去一生記掛。
巫漪麗換了身素白的衣,將自己關進錄音室彈奏《梁祝》鋼琴改編版本,彈至該曲〈哭墳〉段落,她將氣力與情感集中指尖,將悲傷和哀痛敲在琴鍵,錄音室外聽者無不落淚;後又彈至〈化蝶〉,似是緬懷,似是告別,衷腸訴盡,淒美動人,滄桑心碎。
碧草青青花盛開 / 彩蝶雙雙久徘徊 / 千古傳頌生生愛 / 山伯永戀祝英台
——《梁祝》陳立平作詞 何占豪及陳剛作曲
一曲奏畢,千百年前的一抹香魂在她指下翩然復活,梁山伯與祝英台最終羽化成蝶,雙宿雙飛,成全有情人一片癡心;但是,現實人生往往殘酷,窮其一生等不到完滿的結局,才是芸芸眾生的大多數。
忘卻一個人需要多久的時間?五年、十年,又或者五十年?一次訪談中,巫漪麗曾分享,演奏《梁祝》鋼琴改編版本這麼多年,還是很觸動,「我喜歡最後一段,我用了鋼琴上重疊的八度來代表墳墓,直到化蝶,每次彈這邊都還是很感動。」巫漪麗用一生做了一場漫長的告別——
原來,愛的反面,不是失去;愛的反面,是永恆的思念。
居住新加坡的巫漪麗,教課、聽音樂會之餘,常讀報剪報、關心時事。 圖/聯合早報
巫漪麗晚年在新加坡落腳,身邊並無親友,膝下亦無子女,僅與鋼琴相伴。曾有人問她「一個人在租屋處,會感覺到孤獨嗎?」她說,「彈鋼琴就不孤獨了。」
2008 年,她重回大眾視野及大小舞台,新加坡以「曾祖母級的鋼琴家」敬稱她、央視邀請她與小提琴家呂思清同台,重拾一代鋼琴演奏家的昔日榮光。
不過,那頭熱鬧,這廂冷清。
許是過往影響,面對盛讚,巫漪麗顯得謹小慎微,她坦言,害怕高處不勝寒,「我就兢兢業業,我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2019 年的春天,巫漪麗在出席一場音樂會的下半場時,突身體不適暈厥,經搶救無效,當晚逝世,享年89 歲。
生命最後,她仍在以行動踐行自己對鋼琴的承諾:
「我一輩子想的是跟音樂作伴兒,不求聞名於諸侯。」
只見一背微傴僂的老人,在舞台上顫顫巍巍地走向鋼琴,每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扶著鋼琴緩緩落座,觀眾屏氣凝神,台上她卻不著急開始。
足有十秒的空白後,乾枯變形的手指接觸琴鍵,一曲《梁祝》自指尖傾瀉而出,翩然的蝴蝶彷彿受到琴聲的感召,幻化出與琴身相伴,千迴百轉、如泣如訴。
一瞬間,時間彷彿靜止,漆黑中,只剩一束光、一個耄耋的長者,以及黑白鍵上靈動的音符,一同歌詠著這段民間流傳千古的愛情神話。
那晚,夢裡蝴蝶翩然舞起。我們仍舊記得,她有個美麗的名字,她叫:巫漪麗。
※ 完整版文章原載自【音音有代誌】:《何須長嘆憶芳華?那晚,夢裡蝴蝶翩然舞起——關於《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鋼琴改編版本編曲暨首演者「巫漪麗」》※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