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微冷的早晨,本學期「讀中文系的人」系列演講於政治大學百年樓盛大開場,中文系特別邀請到知名作家、畢業系友周芬伶教授蒞臨,回顧她從政大中文系的小大一青春到東海大學作育英才無數的大師風範歷程。如周芬伶所言,她是從「讀文學、寫文學到教文學」,這一路成長的歷程有太多感受想和學弟妹們分享。
發起本系列講座的主持人張堂錡教授表示:「讀中文系以後要做甚麼?」多年來
一直是許多學生、家長、老師們的擔憂,在擔任系主任期間,某一次他被要求用三分鐘講述中文系發展的未來前途,他感到愕然不解,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可能講得完?於是當時便發願要以十場講座去回應外界對讀中文系的誤解與質疑。繼之前邀請的于美人、簡媜、張曉風、李豐楙後,本場邀請到在學術研究與創作都有所成就的全方位作家周芬伶現身說法。
脫軌生活,文學上軌
周芬伶自言從小就是個「脫軌」的孩子,家住潮州的她考上屏東女中後每天都得搭長途火車通學,在這段軌道上的漫長時光,她開始任思緒與想像力奔馳,跳脫出學校制式而單調的生活,就此孵化出生平第一篇文章。「文學正是脫軌的生活」,周芬伶說文學是通往異世界的道路,它來自於現實卻又超脫現實。而考上政治大學後,周芬伶的文學軌道開始轉入下一個階段。
對於政大,周芬伶第一個記憶便是滿山滿谷的野薑花。她提到從前師生們會漫步在醉夢溪,去杜聰明先生的墓前致意。憶起大學的青春,周芬伶說那是一個無需開口說愛的年代,在當時只要你手捧一把野薑花,對方便知曉愛意;而情侶若想分手,也只需邀他走上指南宮便心裡有數。周芬伶以此為引,談起文字其實也是這樣一種感應,正如花象徵浪漫,文字也是透過人類賦予其意義,進入中文系後,她愈發深刻學習到文字背後的無窮含意。
北漂求學的周芬伶先嘗到的文學滋味是鄉愁。獨自在台北的她常感到寂寞,赫曼赫塞的文字成為心靈的慰藉與嚮往,也奠基自己往後的創作基調。周芬伶表示好的文學都是建立在真實生命經驗上的,孤寂的求學經驗也催生出青澀時期的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不過讓她感到孤獨的還有對科系的陌生,考進政大東方語文學系韓文組的她雖然讀得不錯,卻自覺距離文學愈來愈遠,年輕的靈魂渴望與更古老、更深邃的經典對話,而她發現這些文化底蘊終歸還是要回到中文的根,於是大二時便義無反顧地轉進中文系,「我上《禮記》時覺得好感動,每個文字都真正打中我的心」。當年的她雖然覺得那些經典深奧難讀,但隱然碰觸到千年文化蘊藏在字裡行間的密碼時的觸動還是令她著迷不已。
而除了在中文系的學習,周芬伶的大學生活也是多彩多姿,頭帶毛帽、身穿喇叭褲、腳踩三吋麵包鞋,時髦的她自言是班上的異類,不擅言詞的她少與同學講話,課外活動倒是無役不與,她不但是政聲合唱團的女高音、運動會領隊、現代詩社,還報名耕莘寫作班,曾租屋在外,閉關兩個月寫作,文章獲得朱西甯的賞識。而對文學的熱愛也不僅限於華語作品,毛姆、莎士比亞等外國文學也是周芬伶當年的成長養分。在這段文青的養成歲月裡,她逐漸培養出自己的「腔調」,周芬伶認為掌握好文字後,下一步就是找出自己的文學腔調,有腔才能成為風格,就如同唱歌一樣。
走入森林,遇上恩師,成為人師
不過大學畢業的當下,周芬伶也同許多人一樣感到過前途茫然。她先是在自立晚報實習,後來因緣際會進入東海大學參觀。周芬伶形容那天的陽光像金子一樣灑落,草地寬敞,好像已經在那等候多時,隨時準備讓她舒服躺下。彼時她的喇叭褲管還沾著台北的陰雨,當下便為眼前絕美的景致所感動,決心要走進森林深處的東海中文所。
周芬伶表示那段努力研讀經典的過程,也讓她更了解自己原來對學習有這麼巨大的熱情,她提到在政大中文系的學習相當扎實,當年便以文言文科目最高分數錄取進研究所。然而經過一番努力進入後,現實卻不如她的想像,過度競爭且遭受排擠的校園生活令她一度灰心休學。而幸好也在同一時期,讓她遇上了趙滋蕃老師。
趙老師也是當時東海中文系教授中的異類,他心懷一幅柏拉圖的理想國藍圖,終身致力於將現代文學批評系統引入教學。因緣際會下,周芬伶開始擔任老師的學徒,其間不但見識到大作家的生活起居、結識來自四面八方的文壇友伴,更重要的是實作鍛鍊。周芬伶回憶當時趙老師常帶他們一群學生去看電影,看完去咖啡廳討論,隔週交出一篇影評。此外,她也發現趙老師看似隨心所欲的講課,其實都是一篇篇別出心裁的好文章,每一次授課都讓她受益良多。周芬伶分享趙老師總是要他們不要問自己「要做甚麼」而是「敢做甚麼」,這種勇於突破的膽識也帶給周芬伶深遠的影響,在這期間學習表現優異的周芬伶深受趙老師賞識,提拔她為東海的講師。
然而好景不長,趙老師不久後意外中風猝逝。在傷心之餘,學校同時向周芬伶遞出邀請,要她接下老師的棒子。「我當年才27歲,何德何能承接老師的理想國?」周芬伶憶起當年,仍是語帶感傷。
教學相長,當我們談論文學時
正式任教於東海後,周芬伶的生活開始順風順水。她想著或許是自己容易和學生打成一片,總是被他們所拯救。30歲時寫給學生的信〈我的小大一〉意外地受到各界賞識,從此邀稿不斷。在東海二十多年的日子裡,周芬伶從當年那個特立獨行的女大生逐漸長成寫得一手好文章、說得一口好文學的大學教授。
周芬伶表示許多人很會寫卻不會講,相當可惜,如何將文學說得動人是一門學問。她說自己的創作課總是相當熱鬧,因為她不僅是讓學生們實作,更重要的還有發表,營造一個談論文學的練習環境。而多年累積的教學經驗告訴她,創作技法雖然能教,箇中心法只能親身感受,唯有投身實踐方能體悟。
演講結束後,許多周芬伶的書迷學生們紛紛舉手提問。一位中文所的同學問起一篇好文章除了腔調以外,還有甚麼標準依據?評審無數的周芬伶老師馬上點出幾個重點指標:明朗、強烈、熱情。她認為好的文章一眼就會被電到,文字要是質樸但獨特的,同時擁有魏晉風骨所言的剛健、流暢且飽滿的情感。一位外文所同學則好奇老師會怎麼建議同學修改文章。沒想到看似慈祥的周芬伶自承常被說是文章的「殺人兇手」,但她認為作為人師不該過於委婉,沒救的段落就是沒救,直接要求整段刪除重寫比較乾脆,但她也說自己仍會將學生最核心的重點保留,鼓勵對方從這個重點另行發揮。
傳承與發現:文學晶片的革新
而在快速變遷的現代中,如何安靜心靈也成為一大難題,面對同學的這題,周芬伶老師靦腆表達,其實自己也還正在學習,第一步或許是先放下手機。老師坦言手機真的太有魔性,最近迷上滑Threads讀趣聞,常常一不留神就過去五、六個小時。周芬伶自戒也警惕同學過度仰賴科技的危險,她分享近年批改作業時會發現一些報告是用AI撰寫的,那種不流暢感一眼便能看穿。正如前面所提及的腔調,周芬伶表示當大家都只讀網路文章、只在社群發文,久而久之會失去自己的語言,大家都變得樣板和一致化。她鼓勵同學們可以嘗試放下手機,拾起書本。閱讀是能與作家心靈共振的絕佳機會,周芬伶說自己便是因為站上許多巨人的肩膀,才能有愈來愈高的文學眼界。
最後,周芬伶語重心長地說道:未來台灣的遺產要留下甚麼,取決於在座的大家,「文字是心靈的晶片,也要隨時代升級」。她勉勵同學:「你們都是能捕捉此時此刻的人」,科技業總是強調晶片要代代革新,而文字、文學其實也是相同道理。周芬伶認為自己這一代文人已經盡其所能留下許多珍貴的文化遺產,捕捉到上個世紀的文化切面,而未來的文學風貌,下一個階段的文化風景則要倚靠更多對文化有熱情的年輕人去創造與發現。周芬伶說,很多人常說不懂創作,其實只是缺乏發現,只要我們處處留心,停下腳步去看、去體驗脫序的、脫軌的生活,那便會是文學世界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