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3日,冷冽的冬日早晨,聽眾的熱情絲毫沒有冷卻。「讀中文系的人」系列演講高朋滿座,張堂錡教授這次特別邀請文壇重量級的小說家駱以軍大駕光臨。不走傳統的演講模式,「駱式說書」信手拈來就是一個接一個虛實交錯,既魔幻又寫實的動人故事。
文人嚴父與叛逆孽子
駱以軍說從小便與中文系相當有緣,不但自己就讀文化大學的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其父親也是一名中文科教師。駱以軍還記得永和老家堆比天高的書架滿滿都是中國文化經典。不過即便自小在書香薰陶下成長,少年駱以軍的求學之路卻可說是離經叛道。國高中就從沒認真上過課,總在外打架鬼混,上了大學後也我行我素,翹課去讀自己鍾愛的外國文學,考試則以作弊應付。他寧可熬夜將詞曲篆刻在原子筆上,使其成為一方玲瓏小宇宙,也不願意背誦一句詩句。後悔嗎?可能吧,駱以軍後來發現自己在寫小說時,還是得回頭去讀這些,離開校園後又重拾起文化經典。
一身文人風骨的父親當然看不過去。因此叛逆的駱以軍自小就少不了嚴父的訓斥痛揍。駱以軍國、高中時總每每在外闖禍後,回家就會被父親拖到駱氏牌位前罰跪,罵他愧對祖先,不配姓駱。那對自尊心很高的駱以軍而言打擊重大。
不過後來駱以軍的小說開始獲獎出名後,他形容猶如范進中舉,加上結婚生子,於是成家立業、事業有成的兒子漸漸讓老父親刮目相看。遲暮之年的父親過著駱以軍口中典型的老文人生活,寫書法、刻印章、蒐集奇石,最後那幾年,父親只要一見到駱以軍,便會對他展開過去未曾有過的笑顏,駱以軍說那是真正喜歡、認可的微笑。然而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在父親過世多年後,在廣州的白雲機場再次撞見父親的笑臉。
白雲機場的「父親」
那是在中國還未遭受疫情重創前的光景,駱以軍因為方所書店的盛大開幕而受邀到廣州演講。據說當時經營者是想仿照台灣誠品書局的模式,還開設24小時不斷電的文人沙龍。駱以軍形容那書店相當典雅豪氣,坐落於高級精品店中,宛若一座空降神廟。於結束活動後,心情愉快的他前往白雲機場。雖然接待的青年男女相當熱情,但已略感疲累的駱以軍藉故抽菸買飲料趁機抽身,就在海關出境前的販賣機旁,他的背後忽然傳來一陣聲音:「我自九華山下來,從沒見過相貌如此好的人呀!」一轉身,眼前是一位老和尚,不但對駱的相貌讚譽有佳,還熱情地說要送他一尊地藏王菩薩佛像。駱以軍本來想著這應該又是一個來詐騙的,定睛一看卻立刻愣在原地,老和尚那的笑臉竟然愈看竟愈像自己的父親。
駱以軍拋出懸念後,話題轉到曾在香港駐校的經歷。當年和一對接待他的年輕情侶彼此相當投緣,兩人結婚後也曾來過台灣找過駱,去花東騎單車遊覽。然而有天,駱以軍卻收到女方的一則訊息,男方憂鬱症輕生。駱以軍不只帶女生到大龍峒的保安宮拜拜祈福,還為男方寫了一首悼亡詩感念,大意是說人去世後不是真的走了,只是成為一個在不同機場間流轉的旅客,出關入關,輪迴轉世進入不同的人生中。而在白雲機場愣住的駱以軍,當下便想起自己曾寫過的這首詩。眼前的這位老和尚,莫非就是父親的轉世,只是走過太多的機場、碼頭,記憶逐漸淡忘,唯一殘存的只有生前對兒子最後的微笑。
平行宇宙的駱胖與簡瘦
第二個故事,駱以軍從臉書(Facebook)說起。2010年左右是台灣臉書開始興起的年代。在同行紛紛敲起鍵盤創作之時,老派作家駱以軍還是頑固地以紙筆創作。沒想到讓他進入網路世界的契機,竟是「開心農場」。起先只是因為兒子們在玩,自己好奇加入,沒想到一投入便欲罷不能,駱以軍說他在一個夏天便豪擲五萬課金,小小菜園瞬間變成歐洲豪華莊園。
而駱以軍也是在當時才發現開心農場連動著臉書的聯絡人,在他忙於偷菜、偷蛋同時,也意外重新連上許多長年未見的友人。雖然後來因為過度成癮,和兒子一同被老婆勒令關掉開心農場,駱與臉書的聯繫卻沒有因此斷開,隨意PO了幾篇文後,駱竟意外發掘自己發廢文的天分,自此一發不可收拾,駱以軍的臉書從此成為文壇必讀文本之一。正在這個時期,一則來自育才小學的同學會邀約捎了過來,勾起他的童年往事。
駱胖與簡瘦,那是他與小學死黨簡碩儀的組合名號。駱以軍是小五才意外轉學進入這所私立小學,身邊同學非富即貴。駱以軍說小時候自卑,常常膨風跟同學們說自家有黑頭車、司機接送,甚至還偷錢去買漫畫分給大家裝闊。然而,死黨簡碩儀卻是真真實實的有錢公子。駱以軍還記得第一次進簡家的驚訝,黑頭車就不必說,廣闊的豪宅、雙門的冰箱、變形機器人玩具、美艷年輕的母親,一切都是那個年代男孩心目中的完美之家。兩人國小時總是膩在一起,駱說他曾以為簡會是他一輩子的好友。
然而小學畢業後,兩人卻因為成績分班、交友圈不同而漸行漸遠。多年過去,駱以軍因為臉書上的同學會消息,再度想起這位曾經的死黨,他開始好奇搜尋起簡,意外發現一個奇特的網誌。裡面的敘述視角看起來是一名簡碩儀的好友,記錄著兩人在校園裡做過的蠢事、畢業後兩人回母校探望老師等等瑣事。令駱以軍驚訝的是,國小時簡的死黨明明只有他一個啊,並且這篇網誌的視角、口吻又像極了自己。那時正好在讀「量子力學」,駱以軍當下便猜想他是意外撞見平行時空的自己。那個網誌就像是出芽生殖的另一個宇宙,在那端,他和簡碩儀還是好麻吉、友情不散,哥們一起長大、一起變老。
永遠的靈魂對手F君
說到朋友,駱以軍想起大學時期的夥伴們。駱以軍當時在朋友圈裡被大家稱作杜斯妥也夫斯基君,創作雖然突出,但長相普通的他沒有太多異性緣。F君則截然不同,留著一頭雅痞長髮,著迷叔比華,還寫了一手好詩,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迷妹。駱說自己和F君一開始不熟,但都暗自彼此較勁。有天兩人同車,F君的一席話令駱終生難忘:「你答應我一件事,千萬不要去自殺,因為你是我認識的人中,靈魂上的唯一對手」。
不過畢業後,家境不富裕的F君並沒有繼續創作,刻苦打工存錢,後來進入宏碁公司,多年後爬到主管。駱以軍說其實當年那群創作同學中,也只有自己後來真的以小說家為職業。不過F君並未放棄創作,熱愛爬山的他,後來隱居在一座山林小屋中,駱看過F君的夢境日記、隨筆,F君還笑說「我讓你三十年,退休後就去當作家」。不過意外卻比明天先到,在一場車禍中F君重傷,駱以軍還趕到醫院抱著他,為他打氣,對F君說「別害怕,你爬過了那麼多山,現在只是爬另一座,你現在只是在迷霧裡,只要記得我是你永遠的大狗,我會保護你」遺憾地是,過幾小時F君便與世長辭。駱以軍想著,你叫我不要死,我活下來了,但你卻還沒開始當我的對手,何其悲痛。
玩轉中國經典的科技象牙球
提起中文系,駱以軍想起著名學者許壽裳。許先生生性開闊,提拔眾多台籍青年菁英,作為魯迅老友的他,也是其文學的重要推手。駱以軍提起許壽裳筆下的魯迅文學特色和大家印象裡的尖銳、針砭形象不同,更多的是強調魯迅文學裡的愛與信任。駱以軍感嘆地表示中國現代社會最缺乏的或許也正是這兩者吧。而這樣一個充滿愛的許壽裳先生,最後的下場竟是慘遭砍頭,但也從這顆頭顱,給了駱以軍一個文學發想。駱想以同樣慘遭斷頭的金聖嘆為本,以未來AI科技發達為故事背景,將那顆頭顱重造為一顆旋轉的象牙百工球,將台北街頭的男男女女以水滸傳、西廂記的方式點評,駱以軍說,這種古典結合現代科技的奇思妙想,便是我們中文系才能做到的本領。
在駱以軍環環相扣,引人入勝的故事流轉中,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張堂錡教授讚嘆不愧是小說家,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隨口談起生活瑣事都能成為小說篇章,駱以軍可說是以自身實踐創作精神的最好模範。由於師生聽眾們都還意猶未盡,駱以軍也承諾未來有機會一定要再來政大演講。看駱以軍滔滔不絕、精神抖擻的模樣,想必小說家口袋裡的故事是永遠說不盡也道不完的,值得大家期待。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