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過年前與受訪者約好時間,那天是難得的冬日暖陽,搭到捷運站,轉乘計程車,行過關渡大橋時,寬闊的淡水河映入眼前,灑滿金光。下橋後不久,車身便轉往八里的山上。左彎右拐的山路,年過七旬的司機大哥娓娓道來這片山頭的故事
「以前我每天都載雲門的人上來耶,那個誰啊我很常見到……」「啊對對,你要去的劇團就是在以前雲門的地方,當年那個火燒得多大啊……」2008年的大年初五,大火無情吞噬雲門舞集的八里排練場,在當年劇場圈無疑是投下一顆震撼彈。不過這塊土地與劇場的緣分並未就此終結。當年的金枝演社正愁房東不續約,因緣際會下便搬進這個雲門舊家。
「那大哥你有看過金枝的劇嗎?」「沒啦,我沒文化,哪有可能看有?」
雖然我簡單介紹金枝的戲其實是平易近人的,大哥還是靦腆地搖搖頭,很快地我們抵達現場──荒地一片。「就是這裡沒錯啦」司機大哥再三保證,但站在空無一人的水泥地上,我仍不免遲疑,左顧右盼。所幸不久,後方鐵皮屋便探出一人一狗招呼。
當初付之一炬的是我腳下的荒地,金枝演社則坐落於後方,當年雲門的第二排練場,在大火中此處不但毫髮無傷,在金枝的多年耕耘下,更是生長的有聲有色。而這一切的發源,便是我今日來採訪的對象,政治大學廣電系第二屆的校友,金枝演社創辦人──游蕙芬。
從小踅全台,從金門到八里
回溯游蕙芬的成長軌跡,可以說是踏遍全台灣。父親隨著國民政府部隊撤退來台,後來申請提早退役,便在金門擔任國文老師,游蕙芬也在此時出生。當時正值八二三砲戰,一次游家出門回來,屋頂竟被砲彈打破,父親於是決心轉調到本島,游蕙芬的童年便開始在苗栗卓蘭的小鎮成長。之後她北上求學,先後住過新店、景美。踏入劇團後,則從公館、淡水,輾轉到今日的八里。或許是這段遷徙的人生,讓她在金枝演社貼近台灣土地的創作時更加有感觸。不過家庭背景也同時帶出一個疑惑:一個出生於外省家庭的孩子,將來如何與丈夫創立一個全台語演出的劇團?跟著她回顧,我們會慢慢看見答案。
考進政大,美好的意外
被問及當時為何選擇政大,游蕙芬不好意思地表示,年輕時沒想那麼多,只是因為曾經逛過校園,感覺風景怡人、學風開放便填下去了。並且受父親的影響,一開始游蕙芬就讀的還是中文系。至於為何後來轉系,只見學姐再度靦腆「就當時想跟著欣賞的人一起轉系過去」,相當青春浪漫的答案。游蕙芬之後談起許多決定,也都是在務實中帶著一絲浪漫色彩。
進入廣電系,游蕙芬形容是一場震撼教育。不同於詩情畫意的文人雅緻,廣電系的生活分秒必爭。她還記得當年系主任的耳提面命:作為媒體人,就是努力到最後,直到把磁帶剪接出來,熱騰騰交出去的那一刻才完成任務。這種使命感與專業的堅持,也深深影響著游蕙芬。因此即便後來並未進入媒體業,但談起廣電系,游蕙芬仍是滿滿感激,她形容媒體人與時間賽跑的模樣與劇場人對時間的精準掌握相當類似。而劇場草創期宣傳影片的製作、新聞稿、企劃書的撰寫也都是游蕙芬一手包辦,這些都是在廣電系所打下的優秀基礎。
也正是在大學時期,游蕙芬同時走進劇場,開啟往後人生最璀璨的篇章。
初入劇場,大學的日與夜
游蕙芬與劇場的邂逅,要回溯到高中開始。當年她被姐姐帶去國立藝術學院(今北藝大)看一場畢業公演,那是尤涅斯柯的經典劇本〈犀牛〉。「燈光大亮,音樂響起,一名演員從布幕後探出頭來,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三十多年過去,游蕙芬還能鉅細靡遺地道出每一個動作、場景的細節,彷彿那是昨天才剛看過的演出。「那就是屬於我的劇場『銘刻』吧」她語帶幸福地說。那是游蕙芬看的第一部舞台劇,從此一見鍾情。
因此游蕙芬一聽說優劇場(優人神鼓前身)的徵選,便義無反顧地加入。然而不久後,她也正值轉進廣電系的陣痛期,繁重的課業和劇場嚴格的訓練,她開始日與夜的大學/劇場生活。被問及是怎麼兼顧學業與劇團的?學姊笑著說:「所以我白天都在課堂打瞌睡」。白天在政大上課,傍晚便去河堤跑步練體能。劇團的訓練不只有基本的體能,當時優劇場的「溯計畫」還帶領學員到各地去田調、學習民間技藝並巡迴演出。值得一提的是,游蕙芬也是在此時認識往後的人生伴侶──金枝演社團長「二哥」王榮裕,當時他正是訓練游蕙芬的優劇場前輩。
台語苦手的聲腔摸索
談起當初一起創立「金枝演社」的動念,游蕙芬笑說「那是二哥頭殼壞去」,自己根本沒有想過要創團。但問起當時對未來的想像,她卻冒出更浪漫的回答:街頭藝人。游蕙芬說她很嚮往90年代國外流行的非典型空間表演,也想成為流浪的藝文工作者。只不過,在二哥心中的戲劇是由一群人共同完成的,於是這對「師兄妹」從零開始,一開始甚至還沒有團名,徵人啟事只寫著「XX劇場」。後來「金枝」之名則來自游蕙芬案頭的人類學經典書名。
回到前面提出的問題,出身外省家庭的游蕙芬在進入優劇場後面臨的第一大難關便是:台語。民間傳統技藝的師傅多半操著一口濃重的台語老腔,游蕙芬根本是鴨子聽雷,彷彿進入異世界。後來真正要精通台語,游蕙芬說還是要感謝二哥的媽媽,也就是歌仔戲名小生謝月霞女士。不會國語的婆婆碰上不會台語的媳婦,兩人教學相長,慢慢習得彼此的語言。
金枝演社在非常草創時期就已確立全台語創作。回憶初期的摸索,游蕙芬表示一開始大家都沒有經驗,第一個生出的劇本還是國語創作,但二哥怎麼導、怎麼演都說不上哪裡怪,後來乾脆刪掉所有台詞,整齣戲瞬間成為默劇。游蕙芬笑著分享,在優劇場時二哥就曾被指導老師糾正,不要再彆扭著故意捲舌說國語。確立語言後,金枝特色表演方式是「胡撇仔」,游蕙芬解釋這是從歌仔戲「內台戲」發展衍生而來,廣納百川的表演形式,第一次完整嘗試便是在演出受謝月霞女士戲班故事啟發的:《台灣女俠白小蘭》,「那時候就覺得都對了」於是乎,金枝找到了自己的聲腔。
「神人之家」的劇團
在提到金枝演社時,許多人都會特別提到其中家人般的相處模式,不過特別的是,金枝裡頭還真的有三代同堂,游蕙芬的婆婆、丈夫到兒子都是金枝的一員。不過游蕙芬表示劇團就是專業的職場,大家都是公私分明,並且她也再三強調「金枝不是家業」,劇團的經營更像是公社,重要決策都是一起討論,將來金枝的接班人也會交由資深的元老一肩扛下。
而提及家人,言談中不難發現二哥母親對於金枝的重要性。「媽媽是我們劇團的精神總領導!」游蕙芬懷念地說道。金枝的劇團文化很大一部分都是由歌仔戲出身的謝月霞女士所傳承,包含表演經驗、工作氛圍,甚或是信仰。時至今日,金枝的每一次演出,仍然每場都會請出劇場內所供奉的一尊「田都元帥」。游蕙芬引我到門口旁,圍繞在演出照片牆中央的正是戲神本尊,祂儼然已是劇團的一分子,是家人般的存在。「以前出國我們都把老爺(田都元帥)捧在腿上,現在規定改嚴了,祂也要買一個機位」,這種對於戲神的敬重,是金枝演社相當重要的精神傳承。
台灣的藝術教育、對學弟妹的信心
訪談間與學姐的閒聊裡,我提及與司機大哥的對話。聽到司機說看不懂劇時,她不免感到可惜,「下次我遇到會跟他說,金枝的戲,你絕對看有!」司機大哥是百姓的縮影,游蕙芬表示會有這種觀念還是源自於當前台灣的美學教育相當薄弱,大家並沒有看劇的習慣,藝術與大眾的距離仍然遙遠。
但對於未來對劇團有興趣的年輕人,作為大學姐當然是不會潑冷水的,或許是因為看著兒子一路成長,他對於年輕人的未來並不擔心「你們現在比我們年輕時聰明多了!」游蕙芬說以前他們那一代人都只知道傻傻念書、工作,但現在年輕人都相當斜槓、多方嘗試。游蕙芬也鼓勵學弟妹們,年輕就是海綿,趁這時候多吸收、多行動,即使是失敗,那依然會成為相當寶貴的養分!
來源:政大廣電系系友-人物專訪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現職為政大中文寫作中心專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