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鹿碎步行時,他環顧四周,通海貿易團果然充斥著相異家族的大小人等,塊頭不一、形狀互異,畢竟除了世襲商家,多數人皆是從境內四面八方招募而來。他數了數,棘皮和森林家族占了絕大多數,這不稀奇,因為他們從流瓦城啟程,沿途只會經過這倆家族領地。
「一晃四個年頭了……」
自從加入鱷牙,思鄉之情從未減弱。午夜夢迴,他還是會望見母親佇立在屋門前的情景,以及家鄉那片河光山色,黃澄澄的稻田迎風搖曳,棘皮農夫收成稻米和彩色豆,一伙人在溪邊捕魚……
他還是愛著驍族,願意為了這個族群拋頭顱灑熱血,願意為了驍王奮戰至死,但他揮舞兵器的對象本該只有軍隊,卻……?
他為何來到這兒,有時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思緒飄盪之際,他聽到來來往往的篷車隊間似乎傳出一聲呼喚。
他催鹿靠近一看。原來是一輛小而適宜的篷車,掛簾捲起,裡面的人探頭出來。
那是一張清秀的瓜子臉。一雙大大的淺黃色眼睛,薄薄的紅嘴唇,奶黃肌膚溫潤嫩滑。髮尾只及至下巴,黑如墨水的頭髮垂直落下,罩住雙耳,末端內彎包覆住小小的臉。由於窗口不大,僅可見著黑色的頸練環繞住那纖不盈握的頸子,以及其下一襲綴有流蘇的灰白格紋披肩。此時她雙手握住木頭窗檻,抬頭筆直望向前方。
「哈囉。」那棘皮女孩用細如蚊妠的音量向自己打招呼,聲音悅耳,澄澈的恍若山澗清溪流過。
「嗨。」旭烈慎調整韁繩,讓鳶尾與篷車並馳。「怎麼了嗎?」
「嗨——呃——」那女孩愣了一會,微微低頭。「不好意思打擾你,我是通海貿易團新擔任書記的星瞳,我想知道……」他臉微微一紅,慢慢沒了聲音。
「星瞳小姐你好。」
「你好……我想知道,這一次鱷牙護衛的具體人手,因為,你知道,身為書記必須要做詳細的紀錄,所以如果你願意花點時間告訴我……」星瞳一口氣地說完。
「你們領隊沒有回報嗎?」
「呃,他還沒有時間說。」
旭烈慎心想之前的事倒也不急。「好沒關係,我詳細的和你說一下。」他右手握緊鳶尾的角微微側身。
「你應該知道,鱷牙軍團是約一百年前,在棘皮領地內創建的地方組織,目的是為了自保長久以來受灼族侵擾的邊境聚落安全,並且扶持當地聚落的重建。」星瞳微微頷首,表示聽見。
「多數的鱷牙士兵都是棘皮人,但其實我們歡迎任何人不論任何種族加入。因為這幾年來缺乏戰事,這,也是好事一件。」旭烈慎聳聳肩。「所以鱷牙逐漸分化為三軍,壹軍為邊防軍、貳軍為雇傭軍、參軍為保鑣軍,而我們第三軍就是負責各家族或你們貿易團,或是任何其他人士委託的護衛工作。」他又挨近了一點,生怕音量不夠大。
「但難道棘皮家族沒有派人去保護邊境嗎?」星瞳睜大了雙眼問。
「這個嘛……」他面有難色,苦笑著望向左後方,那是家的方向。「你知道嗎,我就是在邊境出生的,邊境一個叫作四圍村的小村落,在我的人生裡,我可沒見過多少次軍隊路過那兒。」
「喔——」星瞳說。「所以是鱷牙保護了你們村莊?」
「可以這麼說吧,這些年來也少不了外族各種的劫掠或是侵擾,這也是我們軍團持續存在的原因。」他頓了頓。「當然這都不是重點,你想知道的是此次的人手分派吧?」
「啊,是的。」星瞳臉又泛紅,他慌慌張張提起一個背包,想從裡面拿出紙筆,一個回身卻不慎撞到了窗旁擺放的盆栽。
那盆栽用繩子固定,正好好地享受它的日光浴,不料卻變起俄頃,一個倒栽蔥墜落,幸好是往內跌,骨碌碌地轉了半圈,才幸免於難,但過程中也撲落落地把其中泥土盡都撒出。
「啊,啊,啊,對、對不起,我整理一下……」星瞳著急的喊,臉整個泛紅一片,小隻的雙手僵硬地在車內撥攏。
柔軟的陽光拂進車內,幻化成斑駁的黑影,土就彷彿在深淺不一的水窪裡閃動。
「我來幫你吧!」旭烈慎吩咐前頭的馱夫停止——這引來了後方隊伍叫嚷連連,這些人不得已只能繞道而行——自己再以挽繩將鳶尾繫於篷車後端的橫桿,便即跳下了鹿,進入車內。
「喔,ㄟ——這真的不好意思。」
泥沙鋪滿了整個木紋地板。旭烈慎見狀馬上動手收拾,不一會兒功夫,便悉皆收集完畢。兩人半跪著把泥土一一撥出車外,並再打掃一下周圍被泥土弄髒的家具。
「對不起,都是我笨手笨腳……」
「沒關係,這種事誰都有過。」
星瞳拿著抹布擦地,並且重新串起錢財,將其掛在篷車頂端的鐵鉤之上。旭烈慎也吩咐馱夫繼續移動,以免造成後面隊伍的麻煩。
在這期間,他遊走起他的目光。一張方几貼合在窗口下方,上有紙筆和筆鎮,窗簾在側邊綁起,窗旁一株小巧可愛的盆栽,油燈和彩鈴吊於窗口高處,小型衣櫃立於角落,旁邊還有幾個鐵箱和一個小盒子,盒上有個鎖孔,周圍刻有繁複的花紋。撇除剛剛的混亂,他發現整輛篷車其實小而整潔,可見星瞳深黯整理之道。
他本想稱讚對方,但當視線收回,卻見星瞳頭低低地正偷瞧他。兩人四目交會,星瞳眼神瞬間光速下移,然後死死地釘在了木板上。
「那……我想收拾好了,我再來講講之後的部分吧?」旭烈慎決意不相理會,繼續原本的話題。
「喔,好的,請稍等。」星瞳不看他,挪動身體到木几前,拿起紙筆。「請說。」
「我們這次的人數約在三十人上下,由我們副將賀蘭飛曦指揮,轄下是一名上尉,也就是我,嗯當然,我的位置更像是協助副將處理雜事……」
「為什麼不是將軍親自前來呢?」
「嗯,這次只是一般的護衛任務,因此通常只會到上尉籍,其實相比平時的規模,已是很大了。」他頓了頓。「通常只會有數十人左右,這次你們貿易團額外付了不少。」
「商長有說,這是今年唯一一次去東南列嶼了。」星瞳邊寫邊說。「他打算做一椿大的滿載而歸,而且這次還有其他商團一起出行,所以隊伍數量才會這麼多。」
「東南部他們的紡織和漁貨是要來的更好沒錯。」旭烈慎附和。「但我也很好奇,為什麼偏偏要走旱道呢?通常不都會選擇溯江而下,沿著蕾歐娜平原東行。」
「喔——這個的話,我不知道誒,我來了還不到一年…」星瞳訕訕的說。「像這類事我都還不太會知道。」
「那沒關係,我好奇的話再問問別人,我當初進鱷牙時,也是一竅不通,慢慢融入就好。你們領隊有拿到護衛名單嗎?」
星瞳怔了一下,然後搖頭。
「那我把具體的人名說給你聽吧。」
他接著說出一長串此次護衛的姓名,星瞳就在一旁拿了一張長長的白紙記錄,時常因為道路不平而一顫一顫。幸好木几釘得十分牢固,還不至於寫不成字。
不久,整張白紙就寫滿了字,星瞳兩手拎起白紙檢視。他本想等到檢查完畢,卻因心中實在惦記著另有要事,於是起身告辭。
「等一下!」星瞳小聲的喊。「你還沒有講你自己的名字。」
「啊!」旭烈慎又好氣又好笑,跪坐回去。「我太糊塗了,我叫旭烈慎,旭烈這個姓你應該聽過吧,慎是謹慎的慎……」他看著星瞳用鉛筆秀麗地寫下這三個字,忽然覺得他手好小。
「寫好了!旭、烈、慎,真是好聽的名字。」
「是嗎?我還沒聽人這麼說過。」他笑說。「那我想差不多是時候,我也要告辭了。」
「喔……好的!很謝謝你花時間跟我說。」
他應了一聲,一邊把布簾掀開,一邊半爬半走的出去,星瞳跟在後面。
「真的很好聽。」
「謝謝。」
旭烈慎抓住韁繩,引著粼鹿到篷車旁,並注視著佇立在旁的星瞳,她那灰白格紋披肩下是軟綿綿的米黃線衫,搭配飄逸的純白荷葉長裙,以及小巧可愛的軟鞋。旭烈慎這才發現星瞳其實身材嬌小,可能比他低上一個頭還不止。
他跨坐上鹿,向對方說。「過幾天,道路會變得更加窄峻,屆時請多小心。」
「我會注意的。」星瞳露齒,燦然一笑。
「或許下回再聊聊?」
「好!太好了!」
「那之後見。」他微微頷首,催鹿起跑。
臨走前,他看見對方揮手道別。
方離篷車,旭烈慎本想全速奔馳,不過因為道路逶迤,左邊斷崖、右邊車隊,他不可能說加快速度還不至於跌落幾百公尺,然後摔成肉泥,就也只能單手輕抓長角徐徐前進。
景物往後退去。副將並不難找,畢竟他是一個大人,塊頭那麼大,一眼就可認出。
鳶尾在他腳下踏著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