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女兒沒心跳了。」

「哥。我女兒沒心跳了。」

圖片來源：PEXELS

我有一個表妹。

我們一直都很要好。

她是美髮師，但又不是美髮師。

她從助理一路升上去當美髮師，我是她剪的人生的第一顆頭。她足足剪了三個多小時，其中歷經多次，我的臉跟耳朵被劃傷。

「講真的。那時候我真的差點把妳耳朵剪掉。」

「沒差啦。頂多送醫院就好。」事後我這麼說道。

她曾有過一段婚姻，離婚收場。一個女兒。

前夫家裡堅持要女兒，而我妹當時經濟狀況並不穩定，後來大女兒留在前夫家，如今已經上國中了。

不過後來表妹的前夫再婚，續弦說不要見到那個「前妻的女兒」。前夫與續弦搬走，女兒繼續跟前夫的母親住，永遠失去了父親。

所以我妹一直對金錢很執著，要是她有錢，那她就可以把女兒留在身邊了。

後來，她再婚。可能是二婚的關係，願意出席的親戚並不多。

她很不爽的打電話給我。「難道我婚姻失敗，好不容易再找到幸福，有機會二婚，但親戚長輩都沒人願意祝福我嗎？」

她這段話說得很真誠，事實上，傳統觀念對二婚確實很不友善，尤其長輩。

「我一定會去啦！」我很早就會說去，只是一直沒有在表妹兩夫妻的婚禮出席線上表單上填寫，她就是特地打電話來罵我的。

「沒有長輩要去，去的人你最大。你要坐主桌嗎？」

「靠我不去了。」

沒有啦，我當然不可能不去。

結婚當下，她肚子裡有個寶寶，是個女兒。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是女兒。婚禮當天，性別揭曉，確實是個女兒。

同桌的還有我妹的美髮客人。

「她一直想要兒子。」客人兼她的好友說道。

幾天後，我跟我妹約剪頭髮。

「欸靠。妳之前猜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猜是女生。妳客人說，妳想要兒子。」

「對阿。我想要兒子，兒子垃圾吃、垃圾大，比較不費心。女兒……要小心不要被人騙走、不要被欺負，要富養。但我怕沒錢。」

我妹的預產期跟我太太的預產期，只差兩個月。

我們的女兒是0517，她是0310。

因為最近準備要去拍孕婦寫真（我太太的），所以我又跟她約了剪頭髮。

但事實上，我妹現在早已不是美髮師，她是美髮相關產品的PM，所以我才說，她既是美髮師、又不是美髮師。目前她只接熟客。

我倆之間的對話總是很荒謬。

遠在高雄的阿姨過世，但我太太跟我妹都因為快生了，所以我跟她就沒下去告別式。

上禮拜我妹問我。

「哥你記得我們約什麼時候剪頭髮嗎？」

「靠。幹嘛，妳又要取消了是不是？」我妹很常放我鴿子，約好的時間未到，或者苦等一兩個小時都是家常便飯。其他設計師跟客人都說很離譜，但我只能聳肩。但就是我妹阿，還能怎辦，不然要對她發飆嗎？

「姑姑（她的姑姑，我的阿姨）那天告別式。你真的很白目，竟然約那一天。」

「白癡喔，老早就約好了好不好，我是知道阿姨什麼時候會掛就是了。」

「我要跟我爸說那天我不能到，是因為你約我剪頭髮。」她說。

「白癡哦，不要亂講啦！」她快要臨盆，都沒客人跟她預約，我猜是因為大家都怕她剪一剪生出來。約定剪髮的那天，她滿38週，再過幾天滿39週。

碰面時，我開她玩笑。她算得很精，反正是家人，如果剪一剪有產兆，就換成是我送她去醫院。

「靠么阿。」她說：「我這次想要自然產，還要等。」

我是真的知道她都在哪裡產檢，要生要去哪裡生，訂了哪家月子中心。

我想起前年同事生產時，為了避免提心吊膽，乾脆提前去醫院催生。我見我妹肚子大得驚人，問她，怎麼不乾脆去醫院待產，如果真的想自然產的話，也不會有什麼萬一。

「沒差啦。」她說：「我後天就要產檢了，到時候再看怎麼樣。」

我們碰面那天是禮拜三，2024年的2月26日。

3月1日晚間，我接到我妹的電話。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她改變主意，去了醫院，生了。

「妳生了是不是？」

「哥。」她的聲音顫抖著。

「我女兒沒心跳了。」

我們見面的兩天後，也就是2月28日當天，她去產檢。

醫院說得很含糊，問她昨天有沒有感覺到孩子的胎動。

她說，沒有印象，不確定。

「孩子沒心跳了。」接著，醫生也來了。

她最後仍以自然產的方式，產下她的女兒。

沒有哭聲，沒有母女合照，她將頭別去。我妹夫哭著望著孩子。

2400克，身長50公分，細細、瘦瘦的，手腳很長。

臍帶繞頸。

接著，我妹的二女兒送交給殯儀館的人處理。

只剩下腳印，還有懷胎38週的記憶。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想。」她談起她慣常所去的道場，其中一位道友的妻子，這幾天也生下孩子。

「為什麼我的孩子沒辦法出生，沒辦法來到這個世界。為什麼她的小孩……別人的小孩可以？」

她哭著對我說。

她知道，她這麼想不公平。

「妳沒做錯什麼，別人也沒做錯什麼。妳不要怪自己，也不要去怪別人。」我輕輕地說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就沒辦法給別人祝福……我會想到她，我好生氣……我真的好生氣。」

道場的老師告訴她，千萬萬算，就是沒算到她的女兒無法出生。

他們安慰她，知道她這一兩年會有攸關生命的劫難，或許，孩子是替她擋煞的。

我先是沉默，我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不對、說什麼都不好。

我說，我也有同事的孩子當時臍帶繞頸，後來，孩子四十歲了，甚至比妳我都還要大，現在卻仍然沒辦法自理。

或許妳女兒很貼心，她不想造成妳們負擔，所以她先走。她只是還沒準備好，說不定她會回來的。

她提到了多年以前，她因為能力不足，只好墮胎的往事。

那時，孩子才一個多月，她就難過得不能自己。

現在，孩子差一天就能夠順利來到世界，她又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我會好起來，我知道以後都會過去。」

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這些永遠都不會過去的。

「我真的很對不起她，我真的很對不起她。不能讓她平安、健康的來到這個世界。」

「妳已經做了一切的努力了。」我說道。

妹妹。

我知道妳已經做了一切的努力了，但是很可惜，妳沒辦法送她來到這個世界。

妹妹，另外一個妹妹。

我知道妳也做了一切的努力了，但是很可惜，妳沒辦法順利來到這個世界。

妳會好起來的，妳慢慢會好起來的。

妳永遠都會記得她，妹妹。

謹以此文，紀念她的第二個女兒。

妹妹。

願這世界上所有孕婦都能平安、順利地送另一個珍貴的生命到這個世界上。

「我出院後，你要來我家看我喔。」她在電話結束前說道。

「白癡喔。這種事情不用妳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