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暗地的清早,當他將健保卡投入預約掛號的小鐵匣中後,
風狂雨暴驟起,呼天搶地的潑灑,車行中猶豫著是否折返換穿拖鞋?然當前進中,
回頭總非情願,識時務卻不想委屈心意,雖預知可能的下場,在此過程之後,
如飛蛾的任性,換來一身狼狽也不悔。
果然,在紅燈的停駐間,雨衣於腹間積盈的雨水,腳一伸便順勢灌注鞋裡,
足襪成了醬缸搗杵,雙槳划著一船的浪波。
然不到十分鐘,就收斂成輕聲細語哀怨的如泣如訴婉約的怨婦。
如果再等個五分鐘出門,不就可一身俐落乾爽皎潔於一日間來來去去了嗎?
他一直慣性於那個時間點出門,明知迎風逢雨,也情願一賭那百分之一的機會(非幸運),
穩當之局人皆趨之求之,而無所謂的生活中,
不妨尋求試一試難得的小冒險或小確幸。
還好辦公室早備有拖鞋,將襪子脫下清洗擰乾,置放電腦主機上烘之,
鞋子則塞滿那些昨日前日昔日黃花煙塵的舊報紙,正可吸納鞋內底濕污穢氣。
上班鐘聲一響,則小心翼翼藏著穿著拖鞋的腳,醜媳婦不敢見公婆般。
他不禁心嚮往魏晉竹林狂野不羈之士。
到了下午,他乾脆堂而皇之穿著走街訪巷也未引起左鄰右舍之側目,
庸人總自擾自設限,劃地為牢,如耕牛釋繩猶不知,與溫水青蛙異曲同工之厄矣!
阿母看似虛弱疲乏的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
去買個橘子吃好嗎?
過雨了,春陽和暖,泥下的雜草爭先恐後的冒出來,逡巡檢視,
地毯式的除惡務盡掃蕩拔除。可有些如初生嬰兒臉龐,難分性別般不知何名何種?
那應是群鳥遺洩,所涵之籽落土萌芽,就且手下留情觀望之。
三斤一佰,挑了八顆,橘黃表皮斑點遍佈,其實也沒什麼好挑的,
只要不爛皆可。
成了癮似的一直想著可以再種些什麼?把幾盆無關景致或重複的枝色傾土歸泥,
好空出位所,何必擁擠,如畫留白。
市場鬧熱滾!,困擾著買些什麼好?
印尼看護口味殊異,只有與母共餐,思量斟酌伊口腔之疾,吃頓飯竟也如此辛苦怨懟。
稀鬆平常的行止,如天賜永在。然,有口難食,有鼻窒吸,有眼無視,有耳不聞,
有手不舉,有足難行,有心氣乏,有腦多障,人身危脆至此,福中伏禍,禍中倚福,
似道展因果之平台,清朗善示昭然若揭。
有些病是看不好的,他難以對母啟口,三天兩頭往診所去,或可尋些緩解慰藉,
得醫生之溫言軟語,順便「放風」,畢竟這些不是兒孫所能給予的。
常常他為了不能或懶於陪侍而惶愧不安,可也拖由有看護相陪,
或家事待理,說服自己安撫內心之虧負。
他也是有病的呀!不管是「蠻皮」,還是早已習以為常與己身之疾平和共處,
不太在意年老色衰種種徵兆,放任其自然發展。
如賃屋而居,房子的修繕非屬他的責任,得過且過,不需太舒適豪華,
反正他沒有所有權。修修補補是免不了的(感冒擦傷牙疼受點皮肉苦等),
若到了須上架大修或報廢,他也不想花費心力掙扎,
始隨花開去,又逐葉落回,清冷掩柴扉,莫再在人世矯情。
廳堂屏後,伊阿母常枯坐茫然或無聲無息臥床於先父祖先牌位後,
有時令他心驚使他憐;FB上,內外子孫們的家居外遊活動點滴琳瑯滿目,
茂盛的開枝散葉多麼富麗堂皇,
而老人家是否還能一一認得叫得她一生一世植深根固同脈血源而出的臉孔與名姓呢?
而朝夕相陪的卻是言語不通遠渡重洋而來瘦骨嶙峋冷峻的外勞。
她眼睛不好,看不久電視,暈眩的宿疾,再也走不遠路,床與說話,
成了一靜一動的消遣,早年為了兒女家計,風吹雨淋汗揮血灑馳騁職場,
精明幹練俐索敏捷,成了發黃的史頁,蟲蛀的殘簡,光陰挽留不住金黃的神采,
獨留斯人緬懷今非昔比的回憶慰懷,然絕情的是,
或許連記憶的功能也逐漸喪失,縱橫天地間的身影足跡,
陪葬於時間的一去不回頭。
在春天買了冬天的橘子,已沒什麼汁液,米粒般的乾澀果肉,
清淡卻也不酸,老人家是一絲絲的酸也不敢吃。
如今呀!雖不富有卻也不窮,再也毋須擔憂寅吃卯糧捉襟見肘,
常餓著肚子,但有比較快樂嗎?
天秤永不失衡般,那端輕些,彼端就減些;彼端多些,那端就會重些。
往年雖是窮苦,然有的是健康精力樂天與機會,但捱到有所積蓄時,
老了乏了廢了成了累贅的邊緣人。
吊完點滴回來的老人家,精神特好,情緒高張,可予他而言並無一點欣慰心情,
因為他知道這維持不了多久。
2016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