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房子,最強大的噪音就是怨懟咒罵雜碎穿腦錐心之語的如影隨形。
一日之唸起於晨,他5:30起床,尋個空檔看個報紙,常於此時便開始了聲若洪鐘的東家
長西家短,餐桌上也不放棄種種病痛的控訴。他通常迫不及待趕緊扒一碗稀飯,
燃完一根菸,於6:30逃離災區,上一日寧靜的班。
當然,下班後滔滔不絕於耳的,仍是長年來不變的戲文與口白。
假日,更讓他耽驚憂懼如魔神纏身,一字一句帶刀夾箭剃肉刮骨殺傷力威猛,
衰老竟讓意識也崩潰頹壞了防線,槍林彈雨盲目的掃射,無知無感於哀鴻遍野。
他漸漸失去反擊的勇氣,或是說不敢頂嘴了!
所以變成默默的或閃或躲,但這卻是一個家,場景好像從15歲起至今一成不變般。
20-30沒走,40立了根,50而後便心虛足乏更難行了。
根據於此,親恩山海,在孤獨與寂寞裡,他更希望溫柔的,安順的陪走這一程,
如同曾經背負著他千山萬水。
而他有敏銳深沉的覺受,孤獨與寂寞已附加霧茫的蒼涼。
悲緒之渲染像水銀洩地逐漸侵蝕,心慌意亂,危樓拘囚,
他的禪不夠精進的似外壁磁磚的再剝落。
她睡了,他醉了,倆相無言。
樓上樓下一道階梯,屋內屋外日照兩極,要懂的別人的怨,方能清明。
說是秋的鋒面,在午後;室內悶熱焦躁,外巡者回報也些雨了,電動門一開一閤一探,
大樹下的落葉果然捲著濕潤,嬰洗後的懷抱。
失落的溫度,他正需要一場凜冽,或秋風秋雨愁煞人的畏寒也可,但不管如何,
酒菜已備,北窗悄然,飲乎?
心有色,焉能不塗之抹之,潑灑成山水或人物抽象,情境悠悠也不枉一醉今宵。
電風扇盡責賣力呼呼的吹,吹吧!候不來的冷清,就此佳音伴他醉言至天明。
他在少年時就萌芽流浪的藍圖,敏感自卑懦弱的性情,
面對亂酒的家,苦澀的家境,埋下抑鬱的因子,隨著歲月窖藏隱隱發酵,不安全感使他
益加孤獨,周遭的世界,一直叫他迷惑,腦海所澎湃的,現實嗤之以鼻的不屑與冷落。
數次差點滅頂於海床,可仍不滅其豪游於汪洋。
他克服劫後餘生之懼怖,夏日晴空浮仰外海,藍天白雲,海鳥低嘯,漁船催浪,
大聲唱著,他早已釋懷大海幾乎曾要了他的小命。
---我只要一個小小安和的家。
他只有那麼一粒小種子。
功名利錄為標的的社會,他被貶成可有可無的寄生蟲,垂涎殘渣的拾荒者,
想要又不敢爭的投機份子。
初出江湖的第一場迴腸盪氣羅曼史,扼殺夭折於他的殘薄。拍賣場上的貨,
一端上來立馬被打入冷宮,他持家傳,以酒遁之狂之。彼時,他可不溫文儒雅,
他視身邊的女子,全為唾手可得之愛情,只要衝出自卑樊籬,像負傷失去理智的獸,
盲目竄撞狩獵,直至精疲力盡,直至死神打了招呼。
為愛情烙印滿身的創痕,可仍汲汲營營於滿叢尖刺玫瑰,此直立而行之四腳猿獸,
未必比眾生更高級靈性些。
蜉蝣一生,命有那麼珍貴重要嗎?命命循環以續,因果相倚,浩浩渺渺焉知他世界?
觀天象,芸芸眾生,風生雲起,土生土長,花與草同樣吸納,何別尊與卑?
直到有一天在餐桌上,就讀國中的倆女兒竟然對他提出離家出走的念頭,除了愕然,
更是心有戚戚焉的紅了眼眶,父女在同樣的年紀,竟同有如此屈苦之境遇,他懂,
他都懂,因為他更想啊!三不五時的想。
他一直都是思想裡的高人,行動上的侏儒,亦為其一生之弱點,如果當年他忍一忍續留
北都,或在異國,雖是未知的冒險,他卻缺乏勇氣,他就這般常在懊悔下噓唏不已。
過去的當然是補不了的破網,當下才是可以收拾善解的;在往後生活的衝突中困頓裡,
他理所當然又在腦海裡盤旋營造著離家的境地,山野僻村,海畔水涯,
孑然一身孤居獨終,人情世事,風去水流。
可他骨子裡的投機份子,從不肯去開疆闢地,耕耘所想所愛的小世界,
只候著有朝一日有那麼一個合適的機緣來恭迎大駕坐享其成。
當年的初戀女,不也暗示著他離鄉背井往繁華的都市,共效于飛,
共伊同跨彩鸞歸,他終究怯志,無剛猛勇烈置之死地而後生之絕然斷然。
近來,他已漸失神采,漸失飛鷹翱翔衝天豪情壯志,
多年家累也將他折騰至魂飛魄散矣!
他,苦酒滿杯,從青少至今,這酒怎麼喝不膩?這醉何以如似冤魂纏身?
每雨每黃昏,如餓鬼索食,如屈魂訴冤,一口解衷腸。
如絕症極痛者,須一劑嗎啡,如沙漠焦行者,縱是鶴頂紅也要一口痛飲。
伊母老弱,女稚嫩,他還能出走嗎?
心不安,地難容;情若純,境自寬。
他常想隨意的到一個陌生的小鎮住上一兩晚,寂街陋巷探覓人土風情,
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放浪的狗,午後大樹下打盹的老者,斑駁的磚瓦,
昏暗寥落的廟寺,狹巷中的小吃攤,客居對夜的酒,時而壁虎牆間啾啾……..
他已不需綺麗的邂逅,只想感覺在陌生的異地那似曾相識的味道。自家煎煮,
總老是可有可無的食慾,偶而外食,卻是興懷的,也不僅僅這般啊!亦似能攀緣流浪的
船尾,相濡以沫的浸淫在一點閒散,一點思古幽情,一點如酒芳香與滄桑。
過往山之巔海之角水之湄之遊歷,那是旅者之嬉戲,是漫不經心的趨俗共媚,
更談不上附庸風雅,人多之處便俗矣!江堤寮居,及今思之,很是適意於他。
彼時煙波荒野,浩瀚水聲,汪洋中不離紅塵遠,索然中人物鮮活環繞。
如今人車塞堤,岸邊雜亂,人皆欲往幽處,卻是最傷雅緻也,
滄海桑田人面桃花劇烈變遷,令他有些驚慌失措,有朝一日他真要遁世,何處可隱?
家在記憶伊始,是遇雨便漏的泥地,是窮的三餐不飽,是缺衣無鞋可穿起…
他不僅思舊,也滿懷感動,謝天謝地讓那一代能涵育如此樸實厚底。
而一代代的老,一代代的長,珍貴的底蘊,可傳承了?
可他也曾被時代洗腦過,才思及找回自己,一個夢啊!
故土非唯一之地,家園非唯一之根所,世界又何須國度?
所以想流浪。
從都市回到這僻靜小漁村的女子,仍是一頭長髮,
然已斑白錯落。
兒時記憶中,她好美,幽白雅秀,像是不可攀的百合。
那時家家戶戶的貧苦,除了死守著龜山島前的一片海、沙地或滬連山下幾塊薄田,
子弟們大都國小一畢業便一卡皮箱一個包袱流落他鄉異地討食打拼,逆來順受,
誰也不叫苦,也不懂得什麼是苦,與生俱來的平常承受,一枝草一點露甘之如飴。
縱然時有海難,屍漂無蹤,死了父亡了兒折了夫歿了兄夭了弟,嚎啕大哭一陣,
左鄰右舍噓寒問暖到手腳善後一番之外,額外的有一餐白肉打牙祭,
供輸少油缺脂的五臟廟,在深更半瞑怨嘆自己的歹命外,
也就如常的恢復與柴米油鹽的拼鬥,生活不就是迎生送死的嗎?
落入煙花的也不必見笑,一世人除了數不清的男人與菸酒,
末了頂多認養個兄弟們的子嗣好送終,晚年的白頭宮女數不清理不了的話說前頭,
都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歷盡滄桑。
要是那家有個女兒嫁到日本的(二戰後遺症),更是讓人豔羨。
她有個好聽好記的芳名---葡萄。
居於他家後院,父篤實,母文瘋,一弟(基隆行船)一妹。
她一直吸引著兒時的他,因她都在都市,而都市像是遙不可及的樂園。
大人們口耳相傳中,模糊得知她是男人的情婦,一個都市老男人的情婦。
孩子眼裡是沒有罪惡的,他喜歡迎那罕見回鄉時的淺笑,
卻討厭伴她的那個白白胖胖的男人。
弟亡後,她返鄉定居,雖是髮蒼容悴,
可神韻依存著婉約與不同於漁村的都會女子的媚。
而也在這幾年間,晨昏不定,他開始深受其咒罵之擾,有時口出之穢語,
令身歷紅塵江湖多載的他面紅耳赤,不堪聞問。
清晨半夜收音機放送的口琴聲,蒼涼的廣播,隱隱約約穿牆透壁,
將時光扭轉回至他所念所欲重溫的赤字年代。
阿母要他叫伊阿姨。
阿姨,我們來唱一首溫泉鄉的吉他,好嗎?
或者來一杯吧!
共望黃昏霞雲或滴雨。
她經常咆哮著有人要害她,要毒死她,三字經五字文七言絕句,
潑婦罵街式的令人羞於聽聞,他變成只能聞其聲不敢見其人。
收音機的放送,字字句句飄搖在半夜,在雨裡,在風中…….如在控訴一生的曲折。
情夫也死了,鍾愛的獨生弟弟死了,後人全搬離了,她,落葉歸根回來守住孤獨的家
園,她還有過往的記憶嗎?是幼時的艱難,還是都市裡大半生一無名份的眷戀?
人之一生真可以自我安排的嗎?如果主宰不了自己,遑論左右他人,
而隨流波逐流的便屬命運管轄了嗎?
失敗的一生,他還要逃嗎?
伊的父母,從茅屋、瓦厝、樓房,胼手胝足白手起家,全然的血汗命搏,
而得一家肇基根立綿延,他規規矩矩平實努力工作了幾十年,卻無能建立一個屬己之窩
巢,而只想著遠走他鄉流浪去,在秋凋暮年,為了是逃避懦弱而致之的精神家暴。
落葉欲飄零,何須擇歸處?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此生諸多妄念,如繩穿鼻,牽動迷行,所求皆虛幻,猶不自知自足。
起心動念,酒色財氣拘縛,貪瞋癡鉤鎖妄緣,隨情造業,縱己為非。
如此非真非淨多苦浪跡天涯,焉有身心安頓處?
臨濟:「有一人論劫,在途中,不離家舍;有一人,離家舍,不在途中。」
譯:有一個人多生累劫以來都在修行,證得自性,好比雖在修行途中,而不離自家。
又有一人,不執著一切,雖離自家,又不在修行途中。
201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