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一杯咖啡,又使得徹夜難眠,明知會有這般後果,他就是禁不住誘惑。
片斷的,無中生有的幻思,像默片般一幕幕的翻轉,他時而沉緬,時而漂浮,時而如驚弓之鳥,時而似荒野浪者,飄飄乎渺渺乎,不知所以的泌出一身冷汗。黑暗中不由自己的思潮,未知跨越了幾度空間,然而所切切記憶的,
竟會停頓在十八歲時的朴子。
那年伊二哥興沖沖的拿著報紙上的廣告說是嘉義有一家武術館專治小兒麻痺,
還附上療前與療後的對照以資佐證(就如時下的美容或減肥的前後照片昭示)。
強烈召喚伊本已死了心認了命且故作無所謂潛藏氣若游絲的希望,那點燃的星火,
好像可以使他改頭換面重新做人般的燎原起來。
於是他在專三的暑假,滿懷希望的南下,雄心壯志心想待兩個月後重出江湖,
回到學校定可成為馳騁校園的健兒,可對著因著跟不上踢正步,
而當眾甩他耳光的軍訓教官及暴力欺壓他的同學示威炫耀一下。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離鄉背井,來到一個吃喝拉撒睡全然陌生的環境。
大通舖病房在二樓,他認識了一群大都年幼同款的天涯淪落人,
有的活潑,有的沉靜,有的目光茫然……
初期的療程是非常痛的,醫師矯正拉直萎縮多年的腳筋,他口中咬著護片,
讓痛徹心扉化做聲聲的呻吟…再架上一副鐵腳,像被銬上鎖鏈的鷹,跌落於泥沼掙扎;
在這南方的酷熱中,整個療程都不能洗浴……..
他有一個青春美夢,樂觀的支撐著他捱下去。
他這隻受縛的鷹,常爬到樓頂上去,那兒最接近天空。
他不時俯望這鎮上的人車熙來攘往,編織著他底回鄉後未來的自得其樂的夢。
有次,他看到在街道中一輛貨車急駛而過,車斗後藍底白字印著「宜蘭縣」三個大字,
他激動著幾乎落淚。
他想家想那汪汪海洋,連在夢中都想著游回去。
他唯有等待著療程期滿後,雖非衣錦榮歸,但會是健全的挺立在家人面前,
迎著他們的喜悅。
某些故事情節常有如此的編排。
被仇家追殺打落谷底身受重傷身世坎坷的主角,巧遇世外高人治癒順便打通任督二脈傳
授絕世武功脫胎換骨成一代奇俠,俟重出江湖救危扶難行俠仗義快意恩仇為武林景仰,
並贏得美人歸,從此過著只羨鴛不羨仙浪跡天涯。
這樓頂上與鄰居是相通的,他逗留久了,便與隔鄰女孩相識相戀了。
他與她年紀相仿,無所不談,正值叛逆層的她,叼著菸對他說過:
你是唯一跟我在一起而不想佔我便宜的男孩子。
她說她的抑悶,他大都靜靜聆聽。
他有些欣然有些驚慌,有點不知如何面對及處理這樣的感情?
於是,這樓頂上,便是他倆的伊甸園。
凡事皆有始終。兩個月裡他一直注視他的右腿,希望它能一瞑大一吋般的快點成樣。
然而…無動於衷不增不減,它還似營養不良瘦巴巴不長進的模樣啊!
那可是他父親所費不貲的血汗錢呀!
回想初來時的懷抱,真是難堪的對照,今何有面目回見江東父老?夢想的破滅,
雖是心痛,但永無指望的夢想更為殘酷。而為了離別,
他與她數個夜晚淚眼相對於心悽意綿。大口啤酒大口菸,在這異鄉的冰果店,
他受她招待了他懂事以來人生第一次最痛苦的餞行與吻別。
高速公路上,從左營退役伊底三兄,特來帶著他返家。三兄的軍用帆布袋,
伊的行李加鐵腳一具,他慟的麻木,兄弟倆直灌著啤酒,傾吐伊年少的初戀心事與離
愁,直到尿急至無法忍受,也是他最彆扭的求助。而離別撕肝裂肺的苦楚,
在休息站暫得解放後,那嬤孫三人,那同伴身影,那青澀戀人的眼淚,盤踞,縈繞,
迴旋,沁入心扉,如雷擊電掣之下,癡呆成了了無意識的活屍。
夏秋交替臨海的漁村,仍是暑熱的氣壓。
伊勤奮節儉精於理財的阿母,數年前於村前購置了一棟兩層樓的國民住宅,
上下全無隔間裝潢,空盪盪的。
伊請求阿母讓他搬離舊厝去那兒獨居,三餐回來吃便是。
他將它名為「醉愁閣」,他將所有的痛苦,於武俠小說裡,吉他民歌聲中,
筆抒詞曲,呼朋引伴狂酒,任性盡情,放逐的化外之民。
朴子,他雖想念卻怯懦至沒有勇氣再去探訪,任由她的書信沾淚字字念念思思綿綿。
他只有帶著表弟坐著公車到南方澳的內埤仔去尋那祖孫三人的蹤影,
以及在梅花湖島中,與那同難的兄弟姐妹共聚,聆聽於夜霧裊裊湖光夜色中,
輕奏古典吉他的藐藐悠悠,不堪回首月明中與舊情難續的深沉悲痛。
隨著在醉愁閣的放浪形骸,在酒精的痲痺,在龜山島浪湧波連日夕沖刷,
在多雨蘭陽陰柔稀釋,逝去的,漸淡成隔夜的啤酒,不使人醉卻仍苦澀,
他仍不知是否有錯過了什麼?。
多年後的品味,如窖藏老酒,瓶蓋一掀,百味雜陳,未及回味已半醉矣!
走過方知路有千折百迴,景致歷歷,是非功過恩怨情愁,雖皆曾盪起漣漪,
然輕舟已過萬重山,船去水亦無痕,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人呢?
紅塵多嬌,面目全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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