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靜宜
2022年的坎城影展上,韓國演員宋康昊以電影《嬰兒轉運站》(原題:經紀人)奪得影帝。《嬰兒轉運站》是一部探討棄嬰保護箱的故事,影片的名稱別具心裁的取為「經紀人」(브로커; broker)。「經紀人」一詞常被用來表示犯罪組織或掮客之意,影片名稱巧妙地指出販賣嬰兒是一門生意。演員的得獎是值得驕傲的光榮時刻,然而和演員的榮耀相較之下, 現實社會中的「嬰兒箱」卻是無法讓韓國人感到驕傲的存在。
「嬰兒箱」(baby box)起源於中世紀歐洲的「棄兒輪盤」(foundling wheel),這是一種設置在醫院、孤兒院、教堂、修道院窗口的旋轉式桶子,主要為了避免無力撫養孩子的父母遺棄或殺掉孩子,這個概念後來也出現在世界各地,包括亞洲。韓國最早設置嬰兒臨時保護箱[1]的李鍾樂牧師,設置嬰兒箱之後他曾在嬰兒箱(圖1)裡抱起本來要被活埋,渾身是土的嬰孩。設立嬰兒箱的六年期間他為一百多個嬰兒剪下臍帶[2],被放入嬰兒箱裡的孩子以先天殘疾和女嬰居多。2011年,就讀於美國電影學院的布萊恩·艾維[3](Brian Ivie)以紀錄片The Drop Box(2015)講述李牧師透過嬰兒箱拯救棄嬰的故事。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在拍攝《我的意外爸爸》時也發現韓國的嬰兒箱要比日本多上幾倍,因此決定拍攝《嬰兒轉運站》。本文將介紹的圖像小說《嬰兒箱》(圖2),同樣以韓國的嬰兒箱為背景。
作者Jung Henin(1965- 韓文名:전정식)為圖像作家與動畫導演,在他的圖像小說與同名動畫片《皮膚顏色=蜜色》中,詳細解釋了自己身為一個韓國人被比利時家庭收養的過程。在歐洲有很多韓裔兒童被收養,他們已成為另一種共同體,這次,他想談談他聽到的收養故事。
圖1 慈善機構設置之嬰兒箱
圖2《嬰兒箱》封面2023.05
《嬰兒箱》的主角克萊兒・金和弟弟是住在法國的移民二代,父母來自韓國,在此處經營餐廳,因為自幼在法國成長,所以說她是法國人也不為過。不意一場交通事故,打破平靜的生活,她失去了母親,父親則重傷昏迷中。但是更令她震撼的是在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
她記得童年時,母親曾欲言又止的想告訴她「一個秘密」(圖3),猶豫之間,克萊兒已成年,而母親猝不及防的離去,讓她無從了解更多細節。母親留下來的一只箱子裡保留了她的領養文件,對她而言那是生命中的空白頁,為了填補這段空白,她啟程前往韓國尋找解答。尋親的過程,她才知道韓國某個地方設有收容棄兒的baby box。這個提供給嬰兒的臨時避難箱,承接起與親緣切斷聯繫的孩子,克萊兒的來歷與嬰兒箱有關,她得去看那個了不起的箱子長什麼樣子,她得親自「打開」這座曾與她生命有過連繫的箱子(圖4)。
圖3母親曾欲言又止的想告訴她「一個秘密」。
克萊兒見到了令她好奇的嬰兒箱,坎在牆壁上的箱子看起來像公寓房子的垃圾投入口、也像個小型儲藏室。小小的箱子是許多棄兒扭轉生命歷史的關口,她從經營嬰兒箱的美國牧師那裡,追溯自己被放入嬰兒箱當時的紀錄,在牧師家幫忙照顧孤兒的年輕人民基是牧師的養子,民基也是被放入嬰兒箱的孩子,因為先天性殘疾,所以沒有人願意領養,從民基口中她知道了更多關於嬰兒箱的故事。棄嬰留下的資料正確嗎?遺棄孩子的母親是否留下什麼線索?又如把孩子放入嬰兒箱的母親到底有什麼悲傷的故事?
作者表示《嬰兒箱》主角的靈感來自於他的妻子,一位同樣出生於韓國,被法國家庭領養的孩子。這部漫畫與《皮膚顏色=蜜色》背景相似,其中也包含了尋根的旅程,兩部作品最大的差異是,前作是自傳漫畫,而這部作品屬於類紀實漫畫,因為作者在真實的基礎上加入更多的虛構,例如,慈善機構的經營者是參與過越南戰爭的美國人。文本中也少不了奇妙的因緣推動之說:嬰幼兒時期的克萊兒和民基一起出現在照片裡。這是漫畫家嘗試以另一種角度述說領養兒童故事的方式。受領養的孩子長大後,無可避免的都會遇上幾個問題:「我來自哪裡?」、「怎麼被拋棄的?」、「透過什麼過程被領養?」 、「能再次見到親生母親嗎?」為了得到答案,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訪問與領養有關的國內各種機構,設有嬰兒箱的機構當然是不能遺漏的探訪處。如同《皮膚顏色=蜜色》的「大樹之根」形象再次出現,漫畫家不否認這是他敘述海外領養系列的圖像小說中,將會反覆出現的符號,因為領養象徵她/他們的親緣之根被切斷了(圖5)。
圖4嬰兒箱是棄兒的避難所,是命運的轉運站。 圖5樹根,象徵孩子離開母體、也象徵孩子與親緣之根的分離。
《嬰兒箱》以墨水筆和鉛筆媒材繪製,通篇黑白,唯一使用的顏色為鮮豔略帶螢光的橘紅色、酒紅。貫穿整部圖像小說的紅色元素,靈感來自罌粟花,藉由紅色表達更多隱喻,罌粟花是女主角和母親共同喜愛的花,作者表示罌粟花雖然柔弱,但韌性十足,不管落地的環境多麼惡劣都能存活、開出美麗的花朵。紅色也代表韓國意象,這是漫畫家開始與韓國文化接觸後的印象,特別是食物的顏色。
對多數跨國領養者而言,被拋棄的經歷是生命中巨大的創傷。疑惑與怨恨的心理問題經常在成長過程中浮現,《嬰兒箱》中的女主角,卻是在成年後才發現。延遲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原因有二,首先他是被同一族裔的父母收養,養育環境也遠離自己的母國,不致受到親友鄰居不友善的關心。相同族裔的領養,在未來可否被更多韓國人所接受?這也是近年來韓國關注的社會議題,畢竟養育孩子也是國家的責任。其次,女主角與家庭的關係發展良好,養父母無私的愛,保護養子女渡過年幼時被棄養的難關、適性發展使其獨立。其實在眾多的跨國領養中,不乏成功案例,孩童在新家庭中倍受養父母寵愛,成年後的尋親之路也傾向理解和感恩。
《嬰兒箱》的故事源自同為領養兒的作者身邊朋友的故事,現今每年都有大批的海外領養人返國尋親,由於韓國早期領養兒童時手續簡便草率,因此尋親時他們遭遇的困難似乎比當初送養還複雜:語言不通、文化適應、收養機構出生資料的登錄不完全或造假等等,常給他們帶來雙重的傷害。Jung Henin深知被領養者的苦楚,然而這樣的不幸並非不可逆轉,他想透過故事告訴有相同境遇的受苦者,無論如何都可以憑藉內心的力量重建自己,如同被灑在瘠地罌粟花籽一般,克服困難自信的綻放,迎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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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靜宜
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博士進修中。碩士論文《韓國圖畫書發展考察初探》獲教育部論文優良獎。學術興趣為韓國兒童文學、民間故事、圖畫書藝術。「當老虎抽菸斗的時候」圖畫書研究專欄作者。
[1] 2007年4月凌晨,李牧師在教堂門前的海鮮箱子裡,發現一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孩子,同時箱子發出的魚腥味,吸引了周圍的流浪貓靠近,情況十分危險。為了不讓被遺棄的孩子暴露於寒冷和危險中,2009年12月李牧師在「主愛共同體教會」首次設置了嬰兒箱。
[2] 參見:〈過去六年「946人被扔在嬰兒箱」裡,但是…〉韓民族日報2016.05.04網頁:https://www.hani.co.kr/arti/society/society_general/742498.html
[3] 布萊恩・哲羅・艾維(Brian Tetsuro Ivie 1990-)日裔美國籍,紀錄片作家、導演、製片。2011年就讀南加大電影藝術學院時,在《洛杉磯時報》讀到一篇文章—「韓國牧師照顧不受歡迎的羊群」,以此為契機,拍攝了紀錄片《投遞箱》(The Drop Box)。
[4] 圖片出處:https://namu.wiki/w/베이비%20박스?rev=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