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暗紅窗櫺漏進的斜陽,在泛黃的《紅樓夢》扉頁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的年輪。木紋桌面還殘存某年某月用鉛筆刻下的「永遠」,如今已模糊成蟬蛻般的淺痕。這便是青春最殘酷的隱喻——當我們終於讀懂何謂永遠,永遠早已消逝在解三角函數的午後。
老校工掃落英的竹帚聲裡,藏著赫拉克利特「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密碼。那年我們在生物教室偷煮的即食麵蒸氣,凝固成標本瓶裡的水母標本;英文老師唸濟慈詩篇時顫動的銀絲眼鏡鏈,化作物理課本上的磁感線圖譜。少年總以為時光如校服裙褶般無限延展,卻不知人生最精準的拋物線,正藏在訓導主任沒收的紙飛機裡。
蟬鳴最盛的午後,實驗室酒精燈將少女鬢角的茸毛鍍成金邊。她翻開《追憶似水年華》時揚起的塵埃,在光束中跳著布朗運動的芭蕾。我們用圓規在課本邊緣畫下無數同心圓,像克卜勒探索行星軌道般執著,卻始終解不開兩顆心相互繞行的角速度方程式。直到畢業典禮的鐘聲敲碎玻璃穹頂,方才驚覺那些未說出口的言語,已氧化成黑板左上角永遠擦不淨的橢圓形印記。
十年後在維多利亞港畔重逢,她指間婚戒折射的星光,與當年生物課顯微鏡下的葉綠體同樣晶瑩。我們談起物理老師用粉筆畫滿三塊黑板的宇宙膨脹論,忽然明白為何哈伯望遠鏡拍下的星光都帶著憂鬱的藍移——原來所有重逢都是精心計算的錯覺,就像中環摩天樓的玻璃幕牆,永遠倒映著對岸已被拆卸的皇后碼頭。
深夜整理舊物,從《小王子》書頁抖落的銀杏葉書籤,脈絡間仍流淌著那年合唱團練習的《友誼萬歲》。植物學教授說過銀杏是穿越冰河期的活化石,卻未告訴我們記憶的孢粉如何在時光沉積岩中形成琥珀。此刻窗外飄著世紀末那場颱風同樣的雨,忽然領悟蘇軾「事如春夢了無痕」的蒼涼,原來不是看破,而是對抗遺忘的最後一道防線。
天文館穹頂下,解說員正演示超新星爆發的燦爛。那些在數學課傳遞的紙條、升旗禮偷看的側臉、聯考前夕交換的幸運符,何嘗不是正在衰變的放射性元素?當我們終於讀懂相對論的時空彎曲,才驚覺最沉重的質量,竟是畢業照背面那行褪色的鋼筆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博物館裡沉睡的日晷針影永遠指向放學鐘聲,而我們終將成為自己故事的考古學家,在記憶的沖積層裡挖掘出青瓷碎片般的笑靨。或許正如王羲之在蘭亭曲水中領悟的永恆——所有的匆匆那年,都是時光長河投餵給未來的時空膠囊,等待某個落雨的黃昏,在茶香與往事共鳴的剎那,綻放出比超新星更璀璨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