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初春的寒夜,半山扶手電梯盡頭的星巴克早已打烊。我獨坐露台凝視天穹,寶瓶座正懸在維港上空潑灑永恆的銀砂。隔岸霓虹在雲層折射出妖異的玫瑰金,恍若眾神宴飲打翻的胭脂匣。那隻傾倒星河的古希臘陶罐,盛載的究竟是狄俄尼索斯窖藏的美酒,還是寧芙仙子釀了三千年的淚水?
雅典娜神廟的廊柱下,俊美的伽倪墨得斯捧著金瓶侍奉諸神,橄欖葉在他髮際投下命運的陰影。當宙斯化鷹擄掠少年時,是否聽見克里特島的橄欖樹在風中泣訴?天神飲用的玉液瓊漿,原是人間最苦的忘川水。神話學家坎貝爾說寶瓶座象徵普羅米修斯之火,我倒覺得更像薛西佛斯的滾石——我們推著冰涼的理性上山,看它沿著感性斜坡轟然墜落,碎石滾動的聲響驚醒滿谷沉睡的藍鵑。
十九世紀巴黎的蒙馬特咖啡館,魏爾倫將苦艾酒倒入雕花水晶杯,薄荷綠的液體漫過杯沿,在橡木桌布綻開一朵透明的鳶尾花。這位頹廢派詩人用四分音階的韻律描寫月光:「你的靈魂是精選的風景」。水瓶座的子民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在霓虹燈下調製雞尾酒般的孤獨,把喧囂市聲過濾成薩克斯風的藍調。銅鑼灣的霓虹倒映在冰塊裂紋裡,像極了北宋汝窯的開片冰裂紋,那些細密交錯的紋路,原是時光在瓷器胚胎上刻下的掌紋。
蘇東坡謫居黃州時,以竹籃汲取江水煮茶。他說「竹杖芒鞋輕勝馬」,卻在寒食帖裡寫下「空床破曉聞鶯語」。這種矛盾正如寶瓶座的宿命:既渴望仗劍江湖的灑脫,又迷戀紅泥火爐的溫度。梵谷在阿爾勒星空下割耳時,金黃漩渦般的星雲是否讓他想起故鄉的風車?瘋狂與清醒的臨界點,正是藝術家提煉靈魂的蒸餾器。你看他筆下的絲柏樹總在燃燒,那是水瓶座用理性壓縮成固態氧後,被感性火柴擦出的幽藍火焰。
深夜的中環街角,穿西裝的銀行家對著手機哽咽,領帶結鬆垮如斷翅的燕。他腕間的積家月相錶閃著冷光,錶盤上的月相盈虧恰似我們壓縮在日程表裡的悲歡。天文館的球幕映出獵戶座的弓箭,現代人卻在WhatsApp群組發射表情包箭矢。張愛玲寫白流蘇的剎那真心「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而今我們在交友軟體左右滑動,連剎那都成了奢侈。某個加班的深夜,我看見實習生女孩蹲在IFC洗手間補妝,睫毛膏暈染成星座圖上的暗物質。
茶餐廳阿姐將凍檸茶放在我面前,杯壁凝結的水珠沿著十二星座運行的軌跡滑落。她圍裙口袋露出半截籤文,黃大仙祠的硃砂批註早已被洗碗水浸漬模糊。想起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晚年自號「畫狂老人」,九十高齡仍說若能再活五年必成真畫師。寶瓶座的執拗就在這份永不止息的追索——我們寧願做夸父追逐杳渺的太陽,也不願當精衛銜著現成的樹枝。就像太宰治在《晚年》寫的:「我本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天快亮時,維港對岸的玻璃幕牆泛起蟹殼青,像極了明代宣德爐的銅綠包漿。古波斯詩人魯米說:「你生來就該展翅,莫讓攀爬的螻蟻偷走天空。」此刻忽然明白,寶瓶傾瀉的從來不是遺憾,而是以銀河為墨書寫的邀請函。那些碎落在太平山頂的星子,正在晨霧中凝成新的星座圖。清道夫推著垃圾車走過石板街,金屬轆轤聲驚起一群白鴿,牠們盤旋時掀動的氣流裡,我聽見伽倪墨得斯在奧林帕斯山擦拭金瓶的聲響,叮叮咚咚,像極了張岱在湖心亭看雪時,船篷積雪墜入熱酒甕的細碎回音。
第一班電車噹啷駛過德輔道中,軌道迸發的藍色電光裡,我看見無數個自己正在平行時空穿梭:戴圓框眼鏡的書店老闆正在整理絕版詩集,穿皮衣的鼓手在蘭桂坊後巷敲打垃圾桶,白大褂的藥劑師在實驗室調製藍色憂鬱膠囊。他們都抬頭望向同一片星空,水瓶座的光年之外,有顆超新星正在爆炸,其殘骸將在百年後抵達地球,屆時某個失眠的詩人會把它寫進十四行詩,當作宇宙寄給水瓶座遲到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