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磡碼頭那夜颱風十號,外賣員阿榮在風暴中推著漏氣的電單車,後座保溫箱裡躺著三份未送達的咖喱牛腩飯。雨水滲透他左膝半月板的舊傷,雷電劈開維港夜空時,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在惠州鄉下,初戀女友在荔枝樹下遞給他的冰鎮涼粉。這個剎那的閃回,竟比熱帶氣旋更驚心動魄。
人類文明五千年,從美索不達米亞的泥板到曼哈頓的霓虹,唯有愛的量子糾纏能穿透時空維度。希臘神話裡奧菲斯下冥界尋妻,豎琴聲在忘川水面結成冰花;敦煌壁畫飛天反抱琵琶,其實是將心臟剜出調弦。佛洛依德晚年執迷於摩西雕像的右手青筋,卻不知那是米開朗基羅刻刀下顫慄的愛慾脈搏。
巴黎聖母院尖塔在大火中傾頹時,有位中國留學生在煙塵裡撿到燒焦的滴水獸殘片。他想起貴州深山的吊腳樓簷角,暴雨時總會墜落些青苔。這塊石頭後來鑲在他求婚戒指的底座,成為橫跨歐亞大陸的愛情方舟。你看,愛從來不需要博物館的玻璃展櫃,它擅長在廢墟裡種鳶尾花。
張愛玲《半生緣》裡曼楨寫給世鈞的信,原稿紙邊緣都蜷成枯葉狀。那些年上海灘的煤爐煙燻,其實是時光在替未寄出的情書裝裱。當代年輕人用抖音傳送520紅包,可曾想過數字貨幣的區塊鏈,不過是升級版的結繩記事?我們在元宇宙建造愛情宮殿,卻總要留扇能望見故鄉月色的虛擬軒窗。
1968年布拉格之春,坦克履帶碾過鵝卵石街道時,有位老婦人在瓦茨拉夫廣場彈奏德布西的《月光》。士兵們聽見琴鍵縫隙滲出的捷克語情詩,紛紛想起母親醃製的酸菜與初戀姑娘的麻花辮。極權鋼鐵在這種音律前,竟脆弱如融化的黑巧克力。原來愛才是最高形態的公民抗命。
我見過最震撼的愛情宣言,是在台北龍山寺香爐前。那位患帕金森症的老兵,用顫抖的手指在籤詩背面寫「秀蘭吾妻:今日醫師說的話,我們就當他放屁」。墨跡暈染處,依稀可見1949年基隆港的雨絲,正穿越七十年時光,溫柔地淋濕觀音菩薩的蓮花座。
聖修伯里在沙漠迫降時,懷裡揣著寫給康素羅的十三封情書。小王子馴服狐狸的秘密,或許就藏在撒哈拉星圖與危地馬拉火山灰的夾層裡。當代量子物理學家說糾纏粒子能超越光速,他們大概沒讀過李清照「此情無計可消除」的詞稿——那才是真正突破時空維度的能量守恆。
深水埗劏房阿婆每晚用鐵皮罐收集月光,說要寄給南洋失聯六十年的未婚夫。她不知道那艘栽著橡膠與相思的貨輪早已沉沒在馬六甲海峽,卻仍堅持用皺紋裡的笑意支付國際郵費。這讓我想起龐貝古城出土的擁抱骨骸,火山灰保存的剎那,竟比所有帝王陵墓更接近永恆。
愛是文明最後的防波堤。當AI開始撰寫十四行詩,區塊鏈婚姻契約在矽谷流通,我們更需要重溫但丁穿越地獄時攜帶的貝緹麗彩目光。那些在旺角街頭互相簪花的白髮情侶,在東京地鐵緊握盲杖的視障夫妻,在加沙走廊用婚戒交換藥品的年輕戀人,都在改寫人類史的編年體例。
此刻阿榮終於送完最後一單,雨水泡皺的外賣單上,訂餐人備註欄寫著:「請告訴騎手,風大路滑,我不急」。茶餐廳老闆娘偷偷在餐盒裡多塞了個流心奶皇包。颱風眼經過維港那刻,整個城市突然安靜如子宮,七百萬顆心臟在雲層下跳動的頻率,竟與惠州荔枝林裡的蟬鳴產生了量子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