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銅鑼灣霓虹如碎裂的星屑,我常站在糖街轉角觀察茶餐廳玻璃櫥窗倒影。那些重疊的宇宙裡,穿校服少女與黑衣老嫗共用半杯奶茶,西裝革履的股票經紀蘸著菠蘿油抄寫《金剛經》——這便是香港,在弦理論的裂縫裡泅泳的微縮宇宙。
都說量子漲落會產生虛粒子,那麼維多利亞港的浪尖上必然漂浮著億萬個失落的吻。地鐵月台那對情侶的爭執聲被列車碾碎成夸克,在尖沙咀到中環的真空管裡反覆湮滅重生。他們或許不知,在平行時空的長椅上,另一個自己正用指尖撫平對方眉心的時空褶皺。
天文台的暴雨警告總是遲到,像我們在錯誤時辰說出的告白。太古廣場旋轉門每轉動一次就撕裂一層膜宇宙,穿PRADA的OL踩著十公分高跟鞋踏碎暗物質,她的香水分子在五維空間凝結成玫瑰星雲。這讓我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裡白流蘇的月白蟬翼紗,原來愛情的波函數坍縮自古皆然。
重慶大廈深處的印度香料店老闆教我:咖喱要加七種辣椒才能平衡時空曲率。他從檀木盒取出一撮星塵狀的瑪莎拉,霎時我看見恆河沙數的戀人在香料霧氣中顯現:穿紗麗的少女與蓄鬍軍官,戴金絲眼鏡的工程師與赤腳舞者,他們的擁抱在咖喱分子震顫中化作費曼圖上的光點。
凌晨三時的茶餐廳,侍應阿伯用抹布擦去桌面的薛定諤方程式。角落那位穿唐裝的老先生,每年冬至都來點一客紅豆冰。他等待的或許不是初戀情人,而是九龍城寨拆除那夜逃逸的平行時空——當時他若牽住那隻手,此刻杯中紅豆該凝成仙女座的星團。
天文學家說宇宙正在加速膨脹,這解釋了為何我們愈相愛愈孤獨。猶如兩顆互相吸引的恆星,在暗能量驅策下不得不背向漂流,只能在引力波中感受對方的心跳。地產經紀陳太每早向亡夫靈位奉茶,茶煙裊裊間重構了十三次宇宙大爆炸,終於在第十三次找到丈夫未心梗的那條時間線。
廟街相士的紫微斗數盤實則是卡爾達肖夫文明等級量表,他對哭泣的少女說:「你命宮裡的比鄰星b正在下雪。」少女腕間的梵克雅寶忽然閃爍,原來四葉草圖案暗藏克卜勒定律——所有命中註定都是精心計算的軌道偏差。
我開始理解《梁祝》化蝶並非文學隱喻:當小提琴協奏曲響起時,無數鱗翅目生物正穿越蟲洞。它們翅膀上的眼斑原是時空漩渦的投影,那些未能化蝶的戀人,終究散作維港上空被激光秀切碎的磷粉。
站在太平山頂俯瞰,萬家燈火恰似宇宙微波背景輻射。每個光點都是未被選擇的可能性,每個黑暗都是被斬斷的世界線。中銀大廈的稜鏡將月光折射成達利筆下的軟鐘,提醒我們在扭曲的時空裡,擁抱要更用力些。
下山時遇見流浪歌手彈唱《月半小夜曲》,他的吉他箱積滿來自室女座超星系團的星塵。我投下硬幣的瞬間,銀河系旋臂輕微震顫——原來所有錯誤的宇宙都在等待某個音符,讓138億年的膨脹暫停片刻,容許兩粒量子在暗夜中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