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全景
2022年上半年,台灣的新冠肺炎疫情達到確診與罹難數的高峰。我還記得,那學期的後幾週,大學課程紛紛改為遠距教學。在這樣的背景下,原本完全不曾想過會在八月前往泰北服務,畢竟當時規定返國後需進行7天居家隔離。然而,正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和學校社團一起前往泰北進行華文教育服務,成為疫情期間少數甚至唯一的教學服務隊。
對於泰北陌生的讀者來說,或許會感到困惑,為何台灣的大學社團會前往泰北進行華文教學服務?泰北的小孩不應該都是學習泰文嗎?為了解釋這個問題,我們需要簡單回顧歷史。國共內戰結束後,國民政府失利,部分國軍撤退至泰緬邊界重新整頓。這些國軍大部分來自雲南,他們在泰緬邊界停滯,無法再返回雲南。國民政府曾兩度嘗試將這些國軍撤回台灣,但仍有不少人員滯留在泰緬邊界,最終形成了被稱為“泰緬孤軍”的流亡群體。這些孤軍為了生存,協助泰國政府對抗泰國共產黨及其他反叛勢力,並最終獲得居留權,定居於泰國北部,逐漸建立起屬於自身文化的華人村。
這些華人村多散落在清邁及清萊兩府,更具體的來說是這些府的邊陲地帶,其中還有不少村落坐落在國境的邊陲上,如:此次進班教學的帕黨村與寮國只相隔一個山丘。眾多華人村具體的位置及分佈可以參考中華救助總會彙整的泰北華校地圖。而在此次的行程中,我們從台北出發至曼谷,再轉機抵達清邁,隨後轉乘車輛前往華人村。整趟旅程都在清邁與清萊府間移動,並由西向東依次造訪了熱水塘、唐窩、美斯樂、滿星疊及帕黨村等華人村落。最後,我們返回清萊,再轉往曼谷搭機回台北。
美斯樂村
身為西元兩千年後出身的我,泰北孤軍的故事並非一段熟知的記憶,反之是在李立劭導演的「泰緬游擊隊三部曲」中才認識這段歷史。然而,台灣卻曾有一段關注泰緬孤軍的風潮,那是在作者柏楊《異域》推出後所引起的迴響。這也使得在泰北在1980年代曾有一波來自香港與台灣的救濟風潮,而泰北孤軍也成為爸媽一輩耳熟能詳的議題。上圖正是費玉清《美斯樂》曲中的美斯樂,也是比較多人聽過的泰北華人村。
美斯樂位在清萊府的山上,是一座比較復有名望的華人村。村子的範圍不小,可以看到許多中華文化的身影,其中泰北義民文史館也位於村裡。上圖是從段希文將軍墓俯瞰美斯樂的照片,可以看到房舍與道路穿梭在山嶺的高處,這也是許多泰北華人村的共有特徵。由於此行只有短暫停留美斯樂,因此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探索村落。不過對於想要了解泰北孤軍的人,美斯樂會是必訪的華人村之一。
泰緬邊界
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對於國界的想像是欠缺的,大概只有從金門跳望廈門時能體會到。然而,在泰北行卻能時常接近邊界,金三角劃分了泰國、緬甸及寮國,以西的華人村靠近緬甸,以東則靠近寮國。這些邊界都是實體的,但卻呈現許多不同型態。大致可以分為,以山或以水為界,而各處監管的強度也大有不同。上圖是從泰國美賽往緬甸大其力拍攝,之間的洛克河就是泰緬的國界,不難看出兩者有多接近。而圖片左邊的陸橋則是連接兩國的橋樑,當時因為正值疫情所以並沒有開放,不然理應是人來人往的邊界。
當時我們前往美賽時,美賽才在幾個月前面臨嚴重洪災,因此圖中也還留有大量的淤泥、垃圾及破碎的地景。然而,可能是因為疫情加上洪災結束,泰國這邊的人煙也略顯冷清,與其他泰國北部的小鎮差不了多遠。不過有兩件有趣的事情是,去了才知道美賽是泰國的極北點,對於一個臺灣極北點都沒去過的人來說很新奇。此外,如果在邊界遊走靠近緬甸,手機時間很可能被自動的調成緬甸時間,也就是比泰國還慢半小時。
過了快三年後,第一次遊蕩在邊界的體驗來記憶猶新,那是一種新奇、奇幻而不真實的感覺。還記得拍完照後,依靠在觀景台的欄杆神遊,赫然撇見緬甸那一端有幾位年輕人望向這端。或許,對於他們來說這是日常,而邊界的另一端也只不過是自己的比鄰。
怕黨村培英中學
在泰北的華人村中通常都伴隨著華文學校,每個村辦學的情況都有所不同,有些學生很少且校地簡陋、有些則有穩定的學生及補助來源。泰北的華校在性質上與台灣有所不同,比起台灣全天制且周休二日的學校,多數泰北華校平日是在晚上才上課,唯獨週六是上全天。也就是說,學生在白天上泰文學校,晚上才到華校學中文。此舉是因應泰國政府的法律規定,只有少數的華校是泰國政府批准且合法的學校,因此泰北華校只能是華語的補習機構。
此次行程中,我們前往的是位於清萊府的帕黨村,是一個海拔據說有1600公尺的華人村。也因為帕黨村為在山上,因此需要繞好一陣子的山路才會到達,是一個相對不好抵達的華人村。到了村子後就會立馬感受到氣溫下降,褪去八月份泰國的悶熱,有種像是南投清淨的感覺。當時,我們要在帕黨村待上四到五天,並且在平日晚上及週六全天到培英中學授課。
還記得,來自台灣的我們剛到學校就受到熱烈注目及歡迎,從國小班到國中班只要學生看到你就會叫你一聲「老師好!」。跟學生混熟了之後更是被學生拉到籃球場打球,那是一座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的籃球場。一到下課就會有高年級的學生聚集與此,拿著一顆早已磨平的籃球揮灑著汗水。當時我也被哄上去打了幾場球,但也不過打了幾場體力就跟不上了。其餘的幾天,看著充滿活力的學生打球,我想這也會是快樂的童年回憶吧。
培英中學朝會
週六通常是華校較為特別的一天,因爲是唯一上一整課的一天。早晨,我們一同參與了朝會,也因此有了上圖同學唱著中華民國國歌的畫面。這個畫面是我整趟旅程中印象深刻的一瞬,很難想像遠在幾千公里外的泰北學生唱著中華民國國歌。這實際上也帶出另一個泰北華校的現象,前述提到每個華人村的華校運作狀況有所不同,因此有金費來源對於學校來說是極為重要的。這也使泰北華校呈現兩種政權的現象,大部分學校都是像培英中學以中華民國為自己的認同,但也有一些學校選擇領取中共方的補助及資源。
同時,在教材上也有兩套系統,一套是僑委會以注音為主的教材,另一套則是中共的拼音教學教材。比起認同或掛哪種國旗,教材的選擇較為彈性,也有些中華民國的學校以拼音為教材。從歷史的角度出發,選擇領取中共的補助是很奇怪的,畢竟創校的先烈都是從淪陷區逃離的孤軍。但從現實的角度來看,過去僑委會的補助縮減與中共對於泰北的佈局,領取中共資源也無非是延續學校運作的好辦法。就我來看,這些有些華校的選擇也是情理之中的。
怕黨村婦人與孩童
延續前一段,朝會結束後我們伴隨著學生開始課程,透過白天的時間來了解村內的歷史及文化。帕黨村是過去帕猛山戰役的戰場,是孤軍協助剿泰共、苗共的地區,也因此設有第三軍三一指揮部。此外,帕黨村還有一大特色就是與寮國只相隔一坐山,有三座高地是從村子可以上去攀登的,從山丘上邊可以看到寮國端的湄公河,同時進距離的接近寮國國界。當天帶著學生上山以及走訪指揮部,雖然實際執行上更像是學生帶我們參觀村落,畢竟這些地方就是學生平時的地盤。
帕黨村與多數華人村不同的是,帕黨村是泰國人冬季旅遊的景點之一,三座高地可以看日出、雲海,冬天也有櫻花可以看。因此也有很多很高度開發的民宿,看起來就很像清淨的一些民宿。但當時我們是夏天去,可以說是帕黨村的旅遊淡季,村子也就沒有那麼繁忙。依著山的帕黨村以農業為主,村子裡的一些角落可以看到溫室栽培作物。同時,村子的人口除了有中高齡的人口外,青少年及幼年人口的數量也不容小覷,倒是壯年人口是少見的。上圖拍攝於培英中學旁的路邊攤,學生在上課前都會來買晚餐,圖中媽媽背著小孩也是村裡常見的景象。
曾為華校老師的老兵
整趟泰北行除了教書之外,另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探訪並記錄老兵。這次在帕黨村的期間也不例外,前述提到因為平日是晚上上課,所以白天基本上都在村落探訪。印象中,當時總共探訪了四位老兵,這些老兵多數是孤軍相對年輕的一輩,但大多也實際參加剿共戰役。這些老兵散落在村落的各處,每個老兵的生活情況的差異也蠻大的,有的種菜養雞、賣饅頭,也有的臥床或是生活條件較差。
在這次的探訪中引向最深刻的就是圖中這位老兵,這位老兵因為身體狀況差所以臥病在床,甚至在回國的半年就聽聞其過世的消息,看到消息的時候不免有些錯愕。這位老兵除了曾經參戰,同時也曾在培英中學擔任老師,為村裡的華文教育貢獻許多。當天,因為其身體緣故並未探訪太久,但看到我們到來還是十分有活力。這樣貢獻自己於華文教育的孤軍或後裔在泰北華人村並不少見,身為短期教學志工的我也不由感到敬佩。
熱水塘新村老兵
「反共抗俄,殺朱拔毛」,這是段大爹雙手早已不明顯的刺青,卻也是整個大時代、戰爭及歷史的印記。這裡是位於清邁府熱水塘新村的榮民之家,有四位年邁的大爹(雲南話對於年紀比自己大的男性尊稱)居住於此。此次行程中,我們特意來到此地拜訪大爹,除了發放物資外也期待有一些探訪。這四位大爹是榮家裡僅存的老兵,從過去記載的幾百位到現今的四位。整個榮家的規模及腹地不小,座落在村里的一處山丘上。
每位大爹很不同,不同族群、個性、興趣及癖好,但相同的是都上了一定年紀。這也使本就不易的探訪更加困難,溝通困難使得能得到有用的資訊有限。比起全心的投入人物及資料記載,我們更多的是陪伴大爹一起做事。這趟旅行因為行程並非我所安排,所以停留在榮家的時間並不多,一個下午的陪伴後就前往其他地點。這是此次行程比較遺憾的點,所幸在半年後再度踏上泰北時有多停留幾天。
死亡是無法避免的,就算是戰場上驍勇善戰的將士也終將一死。泰北孤軍的氣魄或許長存,但孤軍總會慢慢凋零,直至成為一段歷史記憶。這兩張照片分別是帕黨村的忠烈祠及墓園,沒有過多來自國家的奢華禮遇,只是一處處簡陋卻得以安身的長眠之地。帕黨村的忠烈祠就位於三一指揮部旁,是由過去指揮部空間改為安放將士牌位的忠烈祠,當天去的時候還遇到來不及放上牌位的已故將士。
帕黨村的墓園則靠近村落裡的泰文學校,但是墓園不在主要幹道旁,而是需要從一條小岔路走進去。印象中,墓園附近的環境並不好,一旁似乎就是村裡集中垃圾的地方。墓園範圍不算太大,墓位依山而建,墓碑有新也有舊。在此可以看到過去第三軍的將士,有戰死的也有自然死亡的。這些墓位背靠著過去的戰場帕猛山,而面向的是一片自己所守下的江山。儘管,這片江山不屬於中華民國,但這些將士對國家的貢獻終將被記住。
帕黨村的夏季銀河
此行待在泰北的時間不算短,但體感上卻感覺時間飛逝,總有一種意猶未竟的感覺。就像在離開泰北之際,漫步在帕黨寂靜且滿夜星斗的夜晚下,銀河前那樣渺小的我們。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太多,在短暫的時間內能提供的幫助也很有限,但卻有一顆關注泰北的心在我心中萌芽。我看著電腦裡儲存已久的照片,回顧著一段段美好的時光,寫下這篇泰北的故事。2022年的泰北沒有結局,而是我與泰北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