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描摹的生存競爭,在東方之珠轉譯成更弔詭的形態。地產經紀西裝口袋裡的排卵期計算器,補習天王教案夾層的凍精診所傳單,皆暗合《自私的基因》三十八章論證的繁衍焦慮。中環交易廣場LED屏幕跳動的恆生指數,何嘗不是億萬年進化樹在數位時代的投影?
生物學家的顯微鏡總愛聚焦工蜂自殺式螫刺,卻常忽略蜂巢深處更驚人的隱喻——當寄生蟎侵襲幼蟲,工蜂會集體震動飛行肌提升巢溫,以體溫炙烤入侵者。這與重慶大廈外籍勞工頂著四十度高燒仍搬運傢俬何異?基因設定的保衛程序,跨越物種在鋼筋森林裡自動執行。
但丁《神曲》地獄篇最底層冰湖,凍結著背叛者的永恆顫慄。而現代人基因裡鐫刻的背叛更為精妙:癌細胞突變時拋棄凋亡指令,就像某夜突然消失的藍籌股董事,帶著小姨子與公司資產遠遁塞舌爾。進化論的殘酷詩意,在太平山頂的雲霧裡若隱若現。
莊子夢蝶的寓言在基因層面獲得新解:我們不過是DNA暫借的皮囊,像維港渡輪短暫交會的燈火。但當我見證孕婦午夜在廣華醫院產房嘶吼,新生兒啼哭刺破維多利亞港的霧靄,突然驚覺生命早掙脫鹼基配對的桎梏——母親體內催產素潮湧,恰似太古廣場聖誕樹瞬間點亮的十二萬顆LED燈,用化學信號編織出超越生存複製的人性光輝。
深夜的廟街仍有占星師擺攤,龜甲紋路與人類基因圖譜在霓虹燈下詭異呼應。阿婆顫巍巍燒著往生咒,灰燼中飄散的豈止是碳基生命殘骸?那些未及傳承便消逝的記憶與渴望,在表觀遺傳學的暗河裡載浮載沉。此刻蘭桂坊醉漢嘔出的威士忌,正與三十八億年前原始湯發生量子糾纏。
離去時行道樹下螞蟻軍團已轉移戰場,糖粒殘骸在夕陽裡結晶成琥珀色墓碑。我終於讀懂《自私的基因》最辛辣的註腳:當人類學會用詩歌對抗本能,用犧牲顛覆算法,那些雙螺旋鏈條便不再是命運判詞,而化作普羅米修斯盜火時纏繞手腕的鎖鏈花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