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陰影下的螻蟻頌

大廈陰影下的螻蟻頌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香港中環街角,午後三時四十五分。上班族踩著鱷魚皮鞋匆匆掠過,無人注意行道樹下正上演驚心動魄的史詩——三隻工蟻用顎牙拖著糖粒殘骸,在滾燙的柏油路上蜿蜒出銀色黏液軌跡。這微觀世界折射的生存密碼,恰是理查德·道金斯擲向人類文明的哲學手雷。

科學家說螞蟻工兵終生不育,是基因操弄的活體傀儡。可當我俯身窺見牠們觸角交纏時迸發的電磁波顫慄,竟想起彌爾頓《失樂園》中撒旦的獨白:「寧在地獄稱王,不在天堂為奴」。這等悖論在維多利亞港兩岸日日重演:寫字樓裡無數個體自願閹割生育本能,換取月薪供養名車與會所籍,與工蟻為蟻后犧牲何其相似。

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描摹的生存競爭,在東方之珠轉譯成更弔詭的形態。地產經紀西裝口袋裡的排卵期計算器,補習天王教案夾層的凍精診所傳單,皆暗合《自私的基因》三十八章論證的繁衍焦慮。中環交易廣場LED屏幕跳動的恆生指數,何嘗不是億萬年進化樹在數位時代的投影?

生物學家的顯微鏡總愛聚焦工蜂自殺式螫刺,卻常忽略蜂巢深處更驚人的隱喻——當寄生蟎侵襲幼蟲,工蜂會集體震動飛行肌提升巢溫,以體溫炙烤入侵者。這與重慶大廈外籍勞工頂著四十度高燒仍搬運傢俬何異?基因設定的保衛程序,跨越物種在鋼筋森林裡自動執行。

但丁《神曲》地獄篇最底層冰湖,凍結著背叛者的永恆顫慄。而現代人基因裡鐫刻的背叛更為精妙:癌細胞突變時拋棄凋亡指令,就像某夜突然消失的藍籌股董事,帶著小姨子與公司資產遠遁塞舌爾。進化論的殘酷詩意,在太平山頂的雲霧裡若隱若現。

莊子夢蝶的寓言在基因層面獲得新解:我們不過是DNA暫借的皮囊,像維港渡輪短暫交會的燈火。但當我見證孕婦午夜在廣華醫院產房嘶吼,新生兒啼哭刺破維多利亞港的霧靄,突然驚覺生命早掙脫鹼基配對的桎梏——母親體內催產素潮湧,恰似太古廣場聖誕樹瞬間點亮的十二萬顆LED燈,用化學信號編織出超越生存複製的人性光輝。

深夜的廟街仍有占星師擺攤,龜甲紋路與人類基因圖譜在霓虹燈下詭異呼應。阿婆顫巍巍燒著往生咒,灰燼中飄散的豈止是碳基生命殘骸?那些未及傳承便消逝的記憶與渴望,在表觀遺傳學的暗河裡載浮載沉。此刻蘭桂坊醉漢嘔出的威士忌,正與三十八億年前原始湯發生量子糾纏。

離去時行道樹下螞蟻軍團已轉移戰場,糖粒殘骸在夕陽裡結晶成琥珀色墓碑。我終於讀懂《自私的基因》最辛辣的註腳:當人類學會用詩歌對抗本能,用犧牲顛覆算法,那些雙螺旋鏈條便不再是命運判詞,而化作普羅米修斯盜火時纏繞手腕的鎖鏈花紋。

avatar-img
昊天藍博士の奇異宇宙
9會員
205內容數
問道牛劍,融會東西方學術精華,以跨文化視野剖析玄學哲思,善於化易道奧義為策略管理之智鑰。歷年遊學並旅居英美澳加中港台泰等地,為跨國企業與頂尖學府提供戰略諮詢,解難決疑。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鬧鐘的滴答聲在子夜格外清晰。西洋機械鐘擺左一下是希臘神話裡克洛諾斯吞噬骨肉,右一下是東方銅壺滴漏裡莊周化蝶的鱗粉。前半生就是這般懸在兩種文明的鉸鏈之間,如普羅米修士被啄食的肝臟,日復一日地迴圈著痛楚與重生。窗紗被九龍城寨吹來的咸風掀起時,我總錯覺看見少年時臨摹的《蘭亭序》殘卷。
香港的夜是跌碎的銀河,霓虹不過是遺落人間的星屑。當我站在彌敦道盡頭仰望,那些曾經吞吐光霧的繁體字招牌,竟如斷翅火鳳凰般垂掛在鋼鐵森林間,暗紅管線裡苟延殘喘的氖氣,像極了老伶人唱到喑啞處的顫音。冷氣機滴水打在霓虹鐵框的節奏,竟與上海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鼓點暗合——都是殖民餘韻打在現代性鋼板上的迴聲。
香港街市晨光初晞,我常蹲踞油麻地果欄石階觀察螞蟻。這些身披琥珀盔甲的小武士,正用顎鉗搬運比身軀大十倍的芒果碎屑。牠們在人類腳掌掀起的風暴間迂迴挺進,六足踏出的行軍路線蜿蜒如甲骨文,教我想起敦煌石窟的飛天藻井——芸芸眾生各有其不朽的史詩。
九龍塘火車站月台上,兩排鐵軌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軌道自新界荒原蜿蜒至此,裂成三股:一股奔向紅磡海港,一股鑽進獅子山隧道,一股沒入旺角霓虹深處。我常在此處觀察旅人睫毛上懸著的倒影——中學女生隔著月台與初戀揮手作別,白髮老翁在錯車瞬間瞥見三十年前離散的胞弟,紅絲絨旗袍的上海少婦凝視鐵軌縫隙間搖曳的野菊。
地藏經云無間有五:時無間,形無間,苦無間,果報無間,壽命無間。佛寺壁畫裡的牛頭馬面,在霓虹映照的維港兩岸,早已化作數萬道數據流穿梭於鋼鐵森林。當我站在中環站月台看洶湧人潮,忽覺這座二十四小時運轉的永晝之城,才是真正無間地獄的現世相。
玉緣齋櫥窗那尊乾隆粉彩沙漏,每隔半世紀便喚醒我一次。琉璃膽壁蟄伏的鎏金蟠龍,龍鬚間纏繞著嘉慶年間的塵埃,在二十一世紀的LED燈下閃爍著量子糾纏的微芒。
鬧鐘的滴答聲在子夜格外清晰。西洋機械鐘擺左一下是希臘神話裡克洛諾斯吞噬骨肉,右一下是東方銅壺滴漏裡莊周化蝶的鱗粉。前半生就是這般懸在兩種文明的鉸鏈之間,如普羅米修士被啄食的肝臟,日復一日地迴圈著痛楚與重生。窗紗被九龍城寨吹來的咸風掀起時,我總錯覺看見少年時臨摹的《蘭亭序》殘卷。
香港的夜是跌碎的銀河,霓虹不過是遺落人間的星屑。當我站在彌敦道盡頭仰望,那些曾經吞吐光霧的繁體字招牌,竟如斷翅火鳳凰般垂掛在鋼鐵森林間,暗紅管線裡苟延殘喘的氖氣,像極了老伶人唱到喑啞處的顫音。冷氣機滴水打在霓虹鐵框的節奏,竟與上海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鼓點暗合——都是殖民餘韻打在現代性鋼板上的迴聲。
香港街市晨光初晞,我常蹲踞油麻地果欄石階觀察螞蟻。這些身披琥珀盔甲的小武士,正用顎鉗搬運比身軀大十倍的芒果碎屑。牠們在人類腳掌掀起的風暴間迂迴挺進,六足踏出的行軍路線蜿蜒如甲骨文,教我想起敦煌石窟的飛天藻井——芸芸眾生各有其不朽的史詩。
九龍塘火車站月台上,兩排鐵軌在暮色中閃著冷光。軌道自新界荒原蜿蜒至此,裂成三股:一股奔向紅磡海港,一股鑽進獅子山隧道,一股沒入旺角霓虹深處。我常在此處觀察旅人睫毛上懸著的倒影——中學女生隔著月台與初戀揮手作別,白髮老翁在錯車瞬間瞥見三十年前離散的胞弟,紅絲絨旗袍的上海少婦凝視鐵軌縫隙間搖曳的野菊。
地藏經云無間有五:時無間,形無間,苦無間,果報無間,壽命無間。佛寺壁畫裡的牛頭馬面,在霓虹映照的維港兩岸,早已化作數萬道數據流穿梭於鋼鐵森林。當我站在中環站月台看洶湧人潮,忽覺這座二十四小時運轉的永晝之城,才是真正無間地獄的現世相。
玉緣齋櫥窗那尊乾隆粉彩沙漏,每隔半世紀便喚醒我一次。琉璃膽壁蟄伏的鎏金蟠龍,龍鬚間纏繞著嘉慶年間的塵埃,在二十一世紀的LED燈下閃爍著量子糾纏的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