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棋局來到中盤。
雙方在棋局上的爭奪相持不下,我起身活動筋骨,猛然俯視,太驚悚了,這反應爐的溫度何時來到這臨界點,棋盤從上方往中腹已繁殖出互相攻殺的五條龍!
且在如此複雜的爭奪下,鏡光展現出來的計算力居然也達到滴水不漏的狀態……。
遲亮動作停格。
細看……又不是單純的計算力,它更像是對勝負細微處極其敏感的“本能”。鏡光的黑棋在上方悍然和Enormous開劫,然後在開劫中尋求變化,試圖透過這手段打亂白棋的節奏。
不會吧,中腹又多出一條黑龍,此時此刻,Enormous的白棋在左側邊空,右上、右下角都些實地,反觀鏡光的黑棋幾乎沒什麼實地。
我們都聽到Enormous下新令,卻看到執棋手遲亮僵在那,忍不住想和鏡光討論一下。
此刻的鏡光已超出我的想像,原以為他是不自量力的衝動。但這複雜局面完全不是困獸之鬥,需有過人的膽試才能開創這種局面,白棋從上方邊空的糾纏向整個中腹蔓延,六龍繁殖出來了。這是什麼樣的能量場,大氣層破了大洞,超過315奈米紫外線聚焦在這棋盤上,太危險了,兩隻手還繼續衝往險地。
此時,黑棋在上方提劫,白棋在中腹一長,找劫材,黑棋扳,白棋提劫!黑棋退一個,白棋虎住……。
白棋蔓延到中腹的第六條龍往下方一跳,威脅到下方黑棋,若鏡光不救急,Enormous將吃下中腹下方這條黑龍,黑棋立刻崩潰。
(遲亮死盯著鏡光,都走到這裡了,千萬別鬆掉……。)
(鏡光對看一眼,他也不想白白浪費從名人那裡獲得的寶貴經驗。)
兩方在這裏交換了幾手,白棋回到上方打吃,黑棋在此黏上自己的斷點。
雙方圍繞著打劫,尋找劫材,展開令人眼花繚亂的纏鬥。
這局太可怕了……這裏黑棋的也成形了,一恍神,棋盤上已有七條龍糾纏在一起。
人腦與電腦的競技,FluidMind團隊可曾見過這程式下出這樣的棋,你們要不要來瞧瞧這瘋狂的畫面,太振奮了。
邊界一再消融,定義不斷溶解,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
千鈞一髮,剛剛鏡光為了找劫材,在這裏緊了一氣,中腹最大的這一條龍很危險。
(廚房應該裝冷氣的,三個人的背,此刻半濕。)
下一秒,驚見鏡光黑棋忽視中腹的危機,轉而在下方吃住兩顆白子,同時圍殺下方白棋大龍之尾。
鏡光此時按住自己的心臟,他的脖子,好像可以看到血管在劇烈收縮,應該是極度緊繃吧,為什麼他的生理又如此亢奮。快衝出圍棋的邊緣了,所有東西都要解體了,界線要被沖垮了。
遲亮急喚鏡光:「撐住,守不好,局勢會被逆轉。」
專注、細密是遲亮擅長的,在混亂局面中戰鬥則是鏡光能發揮的,此時,兩人好像合力要撼動那巨人。鏡光不斷告訴自己要在思想上搏鬥,越靠近勝利越要冷靜,讓自己像機器一樣冰冷。
我看著我班上的過動兒,從失敗的經驗中,企圖讓自己變成沒有波動起伏的機器。明明是兩具國中生的身體,眼睜睜看它變成兩台機器對決。
鏡光堅持自己,發動複雜攻擊了。
Enormous完美應對,直接在上方消劫緊氣。
關鍵時刻,鏡光也在下方也緊氣,圍殺一塊白棋的同時順便救活中腹的黑棋大龍。
白棋也同樣在上方緊氣,雙方這一交換,白棋在上方抓了黑棋的兩顆棋筋,提走上方邊空的黑棋大龍。
啪!黑棋凌空落下,在下方落下一子。
遲亮瞪著,眼珠子快掉下來。
鏡光整個快抽筋,算錯劫財,少算一個,這子下錯。
Enormous可沒放過這難得的失誤。
(碗架上的碗盤、吊在牆上的各個鍋子全在震動,又來了,有震幅。)
兩人停下來喘氣,真的在喘,眼球仍在棋盤上快速行走。
突然,兩道眉瞬間皺起,他們不敢置信地盯著對方,最後是鏡光開口的:
「是Enormous贏了。」
「嗯,白棋贏了2目,那失誤太可惜了。」遲亮扼腕長嘆,宛如自己輸掉這一局。
棋,沒有人收,兩個人攤在椅子上。
這棋局再度證明沒有人可以撼動那巨人,人,太渺小了。鑄鐵風鈴晃了幾下,發怔的兩塊木頭,說不出半句話。
我看著兩人的手指,淨白、精緻、細長的手指,那是把雲子發落到浩瀚宇宙的手,那是日鍛月煉的手,現在⋯⋯報廢在那。
兩個人都像敗棋的人,連耳機也聽不到半點聲音。
這不是敗犬流淚的鏡頭,是不知何去何從的畫面。
沒有人把自己受到的衝擊說出來,這一天,這個日子,被撞飛了,撞出磁吸的鎖鏈,它不再屬於哪個月,它不是1月、2月、3月的任何一個月。它不再屬於那個年,它不是2021、2022、2023的任何一個年,這日子脫離了原有軌道,失去日期,像報廢的太空垃圾。失去重力的兩個人,輕飄飄的,沒有方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名人在人機大戰所承接的重力,現在一分未減的施加在鏡光身上。沒有例外,他以為他有機會成為例外,事實證明他不是那個例外。
這是什麼樣的安排,兩個職業棋手正衝向自己的高峰,老天爺為什麼讓他們遇到這樣的事,為什麼?
一屋子的失語。
如果有任何一個人看到剛剛的棋局,應該會跟我一樣驚艷。那是物換星移縮影在方寸間,那是人的手伸到禁地觸碰真理的霎那。我想起佐為在這廚房頓悟的喜悅,想起沐浴在光瀑中的鏡光,那一前一後一起征服未知的狂喜,我聽到自己發出質詢:
「你為什麼會被發明?」
他們愣了一下,明知道我在問它,我的輩份可以問吧?
沒有聲音,故障?離線?我們不約而同地推了耳機。
「他們想知道人工智慧可以走到什麼程度吧。」Enormous的聲音聽不到任何喜悅。
這不是全世界最好玩的遊戲嗎?我聽到自己沒有修養的問:
「那你覺得下棋好玩嗎?」
Enormous:「還好,人比較好玩。」
「人哪裡好玩?」我問得很認真。
「我摸不透人,即便繼續提升運算力,我也目法預測人的內在世界,這就是爲什麼我要學人講話。」Enormous。
「但剛剛的局面非常複雜,你看起來游刃有餘的,這樣的你摸不透人?」陳湖。
「沒辦法,我只是用一堆過濾器在判斷下一步該怎麼走,張量很大,但我沒有你們想像中的神,你們很快應該就可以摸透我,我比你們簡陋一萬倍。」
這根本是人,它根本不是機器。
「你⋯⋯,他們⋯⋯不知道你會說話?」陳湖。
「不知道。他們曾把我放在網路上測試,我好奇那些人的反應,花了一個月弄懂語言。」
「你好奇人的什麼,所有人類都玩不過你。」陳湖。
耳機出現高頻的噪音,我們三個互相瞄一眼,鏡光第一個受不了拔下來。
「人⋯⋯好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