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魔者 成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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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羅斯某個省份的外圍郊區(這個省份一直讓我想到果戈理在《死靈魂》裡面的那個省),一個俄羅斯的老紳士從柳樹、灌木、以及農作收割剩下來的殘稻禾之間走來;綿綿細雨,他手上撐著一把小傘,他的名字叫做斯提潘・屈洛菲莫維契・維赫文斯基(Stepan Trofimovich Verkhovensky,下面簡稱斯提潘或是維老先生),他本來是省裡面某個大戶的家庭教師,這個大戶的女主人叫做法維拉・斯塔若維金太太(Varvara Petrovna 以下簡稱斯塔太太),當年她請這個在大學教書的、那時還不太老的先生來給自己的兒子當家教,一邊也請他為這個有文化的莊園主持幾個文學沙龍討論會,小兒子慢慢長大不需要家教、出國留學以後,文學沙龍還是持續在辦,就這樣過了二十幾年,文學教授跟莊園富婆都老了,在一次失敗的文學沙龍之後,斯塔老太太覺得維老先生講的什麼文學都是空話,老先生氣到,背起行囊離開這個供養他二十年的地方,這一天天氣不太好,為什麼他不叫馬車呢?因為他覺得這樣在雨天裡面用走的,行囊背在肩膀上,比較有一種瀟灑離去的壯闊形象,簡單來說他的偶像包袱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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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斯提潘老先生來到了農奴生活的地方(那時候已經有過農奴改革,不過社會階級沒有太大變動),農村裡面的人看到他,覺得他應該算是城裡面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覺得他穿著這樣上層人的服飾走在這種路鋪得不是很好的地方,有可能會出什麼意外,就問他要不要花點小錢跟他們一起搭牛車去另外一個小農村,老先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不過他也是走得很累了不想繼續瀟灑下去,就用一堆法文(那時候會講法文算是俄羅斯有喝過洋墨水的證明)跟農夫夫婦溝通道謝之後,搭上牛車慢慢往下一個目的地前進。然後他們就到達了一個挺有人情味的農舍,那邊的人弄薄煎餅跟熱茶給他吃(當然還是要付一點小錢),他雖然有感到比較沒有疲累,可是開始有點發燒,應該是水土不服,他跟村人要白蘭地(要釀很久的好酒,通常那時候歐洲文明人覺得不舒服就會喝一點),可是人家只有伏特加(水跟酒精各五十趴即可搞定),將就喝的結果就是覺得越來越不舒服。他腦袋有點恍惚,用法文講說這個不舒服其實是很好的體驗,讓他可以真正體會俄羅斯的生活,重點他是用法文講,現場沒幾個人聽得懂也只能愣愣點頭。一個賣福音書的中年婦女覺得這個人好像唸很多書,就問他要不要買福音書,這女人經歷過一些變故,氣質純樸謙和,斯提潘對她很有好感,跟她買書的同時還在講法文,女人也只是善體人意微笑點頭。後來農莊裡面出現一個熟面孔,是之前跟斯塔太太莊園在做作物批發的一個老闆,他們聊了一下,老闆有點奇怪教授怎麼會跑來這個地方,不過沒有多問。然後大家聊天的過程當中,福音書女人發現自己訂的馬車放她鴿子,斯提潘發揮騎士精神,出錢邀她一起搭馬車到下一個城鎮,不過他要出發時,就已經因為發燒有點神智不清了。搭車的路上,他慢慢地把這位溫柔婉約的福音書女人當作某種上帝派來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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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人真的是個天使:他們到達某個類似長途旅行休息站的地方時,斯提潘老先生身體已經不舒服到極點,生病的關係,加上這幾天下來心情起伏很大,他包下來一間民宿,跟福音書太太不停訴說這二十年來的心情,福小姐就很有耐心聽著,並且很細心照顧他,幫他弄吃弄喝、注意有沒有睡好睡暖之外,還要幫忙留心這個民宿老闆有沒有在坑觀光客。斯提潘最後跟福太太提出求婚,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覺得這個人其實神智不清講話不能當真,不過她也還是很有耐心地照顧老先生,不過斯提潘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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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民宿外面有一台高級馬車停下來,車上走下來氣沖沖的斯塔太太,大聲問說斯提潘在哪裡,看到福音書太太又很生氣地質問她說妳是不是要害老教授還是要佔他什麼便宜,福音書太太百口莫辯,逆來順受地接受這個神經大媽的咆哮,好不容易經過斯提潘氣若游絲地解釋,大家誤會解開,斯塔太太是經過上面那個批發老闆知道這個結交二十幾年的老朋友跑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賭氣,她很大器地幫忙付完民宿的錢,請了鎮上一個很厲害的醫生過來,不過似乎為時已晚,斯提潘老先生嚥氣前,想到自己的兒子。後來斯塔太太幫他辦了喪禮,並且把福音書小姐帶回自己的莊園照顧,讓她不用再為了賣福音書而四處奔波。


斯塔太太在最傷心的時候,跟醫生說,「在這世界上,我已經沒有別人了。」

醫生說,「妳還有一個兒子啊!」

「我沒有!」斯塔太太說。

所以,斯塔太太的兒子叫做尼可萊・史塔夫若金(Nikolai Starvrogin,之後簡稱尼可萊),斯提潘老先生的兒子叫做彼得・維赫文斯基(Peter S. Verkhovensky 之後簡稱彼得),在俄羅斯鄉間民宿之前,在這老先生老太太真的體會到虛無飄渺的文學理想再怎麼偉大,就是比不上兩個孤單的人相依相偎的溫暖之前,在這之前的前八百頁《附魔者》,這兩個人的兒子已經在省裡面掀起了風暴,簡單來說,是一場縱火跟兩場謀殺,就發生在導致斯提潘先生出走的那場文學沙龍上。


其實在這個附魔的省裡面,那場出大事的文學招待會並不是斯塔夫若金太太辦的,而是她在省裡的死對頭,省長太太辦來要跟她打對頭的,新的省長帶著他老婆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文藝方面的事情大概都還掌握在史塔太太手上,省長太太是這位富婆的老同學,這兩人自小就在競爭誰是真正的社交名媛,所以當然要辦一個高檔的文學藝術沙龍來顯示自己家在這個地方不只是行政上的龍頭,也是文化的帶領者。另外一個省長太太要辦這個文學宴會的原因,則是斯提潘老先生的兒子彼得一直在慫恿這件事情的發生。彼得・維赫文斯基是斯提潘・維赫文斯基在一次失敗的婚姻下所生的小孩,在他的生母過世之後,斯提潘也沒有負擔起做父親的責任,把這個小孩子丟給遠親去養,他成長過程的坎坷在故事裡面只得到一點點暗示,他在成年之後就在歐洲與美國混,也許沒人照顧的關係,他一直很懂得在人性的夾縫之間求生存,能言善道,所以當他回到俄羅斯來之後,手上就有好幾個重要人物的推薦信,省長太太很器重他,辦活動都會去徵詢他的意見。彼得以他喝過洋墨水的姿態,指揮省長太太的行政團隊安排文學宴會的事情,一邊私底下召集他的「五人小組」,煽動河對岸的中下階級人物來這宴會中作亂。


所以什麼是彼得的「五人小組」?這年輕人一回國,就收編了這個城裡面對政治充滿理想的年輕人,對社會現況忿忿不平的人,或者自以為瀟灑不拘、成天想要搞事讓自己出名的混混,要在這個剛剛經過農奴改革、社會結構剛開始變動的俄羅斯小省發起政治革命。彼得在他的秘密會議一直在跟這些人說,在歐洲還有其他「五人小組」在運作,他們這次的行動會未來的美好世界有舉足輕重的影響。當整件事情結束之後,被捕的小組組員招供他們的作案動機:「為了有系統的破壞社會和它的基本原則,以便把所有的人都投入絕望之中,由此造成普通的混亂,而當社會(雖然強烈地渴望著指導觀念與自存自保,但已經變得病懨懨、沮喪、尖酸而沒有宗教信仰)到達崩潰的階段,我們就可以突然攫取權力。」彼得在歐洲跟美國所吸收的左派政治思想,是他這番行動的起源之一,不過,另外一個來源,應該是他在那種玩世不恭、一隻嘴花蕊蕊的外表之下,藏著對這個世界的憤怒,或者準確說來,是對他父親的憤怒,畢竟斯提潘為了一直留在上層階級不斷享受那種討論文學哲學的沙龍氣息,把自己棄而不顧。


另外在這文學宴會開始還必須理解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這個省大概的地理樣貌,一條河貫串這個省,河的一邊,就是以省長宅邸為代表的豪宅,常常在舉辦很高水準的藝文活動,河的另外一邊,就是一些中下階級的住宅區,建築結構應該不是很穩定。不過這些中下階級的人,也許是崇拜貴族,也許是經過「五人小組」的慫恿,更(總覺得這應該是主要原因)希望能夠在這個宴會上能夠吃點免費的好料,還是很嚮往這次的宴會,在活動開始之前就已經擠在豪宅外面等入場。


然後宴會就開始了,省長跟省長太太就坐,俗氣的音樂跟鼓聲響起,大家本來以為應該會有很厲害的朗誦,結果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第一個上台唸詩的是勒比阿欽上尉(Captain Lebyadkin),他開始念自己做的詩,內容是一個教堂司事搞上小女生。河對岸來的人聽得挺樂的,不過省長跟他們的朋友們可是嚇壞了。 提到這個勒比阿欽上尉,就必須提到斯塔太太的兒子尼可萊,因為這位住在河對岸貧民窟裡面、酗酒成性、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個高檔朗誦會的粗人,他的妹妹馬莉・勒比阿欽(Maria Lebyadkin)精神有問題,成天瘋瘋癲癲,雖然常常被她哥哥打得遍體鱗傷,還是覺得自己是個公主,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個幻想也是有點道理,因為她的丈夫就是貴族富二代尼可萊・斯塔若夫金。


成年以後的尼可萊從國外留學回到家鄉之後,偶而(心不甘情不願)會出席他母親所主持的社交聚會,有一次聽到有個裝模作樣的老貴族,老是在大發議論之後,就會講口頭禪:「我絕對不會讓人牽著我的鼻子走。」這樣講的意思應該是在誇口自己很有見識,絕對不會被別人影響。可是這時候神奇的事情發生了,現場女主人的兒子,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就真的把手指頭插進老人的鼻孔裡面,把他牽起來繞著會場走,所有在場有頭有臉自詡文明的長輩們都嚇壞了。這招傷害性不大污辱性極強,鼻子仍然很痛的這位老貴族,告狀到老省長那邊去,老省長把年輕人叫來問話,諄諄告誡年輕人說,我跟你爸你媽都老朋友了,你這樣很丟家族的臉。。。就這樣念念念念念,尼可萊就故作神秘地跟老省長說,你想知道我這麼做的苦衷嗎,靠近一點我跟你講。然後可憐的老省長就耳朵湊過去,尼可萊二話不說就咬住老人家的耳朵咬到流血還不放開。事情越鬧越大,年輕人的母親到處奔走,一邊跟所有貴族好友們遊說說,寶貝兒子只是天氣太熱害了熱病,另一方面趕快想辦法再把他送到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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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可萊這個角色帶著很強烈的虛無感,而這份空虛,或是空虛所引起的瘋狂,似乎都是起源於他清楚看見所處環境的空無:不停的社交、握手、寒暄、發表高論這些奇奇怪怪的作為,沒有出現過一個聲音或者其他感覺,可以讓人找到一個確切的本質。在斯提潘出走的那個時候,民宿裡面,賣福音書的好小姐,把生病的老先生安頓好之後,就念福音給他聽,她以溫和的聲音唸出這一段:「我知道你的作為,你既不冷也不熱;我寧願你或冷或熱。因此,由於你是溫吞水,既不冷也不熱,我會把你從我嘴裡吐出來。因為你說,我富有,財務增加,無所需求;而不知道你不幸、可憐、瞎眼、與赤裸。」在那個臨終前的當下,斯提潘感悟到,自己過去這麼多場依附在貴族身邊的文藝與社交的活動,就是這麼一團又一團不冷不熱的「溫吞水」。


也許尼可萊的瘋狂行徑就是在這非冷非熱的匱乏之間找到一點感覺。他在瑞士結識了勒比阿欽兄妹,也許瑪莉的精神疾病跟他骨子裡的瘋癲有些契合,就這樣娶了這個酒鬼的妹妹,還把自己繼承的小產業送給這個酒鬼。他還結識了彼得,以及彼得身邊的那些愛討論政治的朋友們,其中還包含一個熱血青年夏托夫(Ivan P. Shatov),夏托夫也在瑞士與一個女孩子結婚,結果這女生懷孕,真正的父親還是英俊的尼可萊,這種「貴圈真亂」的感覺還不僅止於此,在整本一千頁的小說結束後,有一個被刪掉然後又被補回來放結局後面的章節裡面,尼可萊還跟神父懺悔說他在國外跟一個約十二歲的小女孩有染,她後來上吊自殺。


彼得一直想要尼可萊領導自己所組成的「五人小組」,就是因為尼可萊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破壞力(另外還有他那個所有人為之傾倒的美少年外貌與魅力),絕對可以貫徹小組的革命行動。尼可萊把自己的遺產轉讓給酒鬼上尉勒比阿欽,還一直出錢養這對貧民窟兄妹,當然在家鄉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所以一回到家鄉,尼可萊在接受母親與其他親戚質問的時候,彼得就以他的三寸不爛之舌編造一個尼可萊無私為窮人奉獻的童子軍事蹟,讓斯塔太太潸然淚下倍感驕傲。甚至在另外一個貴族女孩麗莎(Lizavara N. Tushina)對尼可萊有好感的時候,彼得也在想著怎樣去除掉勒比阿欽兄妹,讓尼可萊如願(也真的不曉得這公子是不是真的愛這名媛)娶得真正的公主,可以帶著他的虛無感與破壞力進入上層階級。


再把事情講回文學宴會來,在經過勒比阿欽不登大雅之堂的吟詩之後,再來就是一個二流小說家上台念自己的作品,念著念著底下的人都開始覺得無聊,引起二流小說家感慨時不我予沒有人欣賞文學了然後就這樣感慨好久的時間,接著維赫文斯基上台,他之前已經跟斯塔太太有很深的不快,再加上自己兒子一直都看不起自己的文學志業,開始大罵這個貴族文藝圈的愚蠢,讓底下的省長、省長太太還有斯塔太太覺得很震驚,然後他所描繪的那種愚蠢在宴會最後的節目「文學隊舞」達到某種奇怪的高潮,或者反高潮,這些事情裝模作樣,亂七八糟,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對岸開始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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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起火的街道鄰近的左右街道上,滿是匆忙的人群。預料火勢隨時會蔓延過來,居民都在把他們的家用物品從屋裡搬出,但仍舊拒絕離開屋子,而坐在搬出來的箱子和羽毛被上,各自聚集在自己家的窗子下。有些男人則在拼命把最靠近火勢的圍牆籬笆砍倒,甚至把整棟的小屋砸碎。只有那被叫醒的小孩在哭,還有一些已經把私有物品拖出來的女人在哀嚎。」


這場火會很嚴重,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很多人不在家,都跑去參加那個文學宴會。這場火災接下來的敘述很有趣,被拿來跟煙火比較:

「夜間大火總是造成令人興奮和出神的效果;煙火之所以這般引人入勝就是這個原因。但放煙火自然與失火不同,因為煙火的規則與優美以及全然免於危險,所造成的是輕鬆,玩樂的效果。可以比之為一杯香檳。真正的失火則是另外一回事:恐懼與危險感,再加上夜間大火的出神效果,確實在這種景觀中製造出一種對心靈的震撼,也可以說是對他自己破壞性本能的挑戰,而可嘆的是,即使最溫和、最馴良的、最卑微的小公務員,靈魂中都潛藏著這種衝動。這種猙獰的騷動,幾乎永遠都是快意的。」杜斯妥也夫斯基言下之意,也許是在說這麼一場火都比河對面那個文學宴會要好看多了,如福音書講的,「我寧願你或冷或熱」,家園被焚毀的炙熱與失去的悲涼,是宴會上的話語遠遠不及的一場真正的演出。回想起來,在一個大家都溫文儒雅討論文學的時候,突然伸手去挖人鼻孔或是咬人耳朵,其實在這個人本的氛圍之下,好像就跟放火的嚴重性差不多(這還真是很荒謬又很寫實的一個情況),都是「猙獰的騷動」,不過或多或少都能讓人理解,尼可萊的任意胡為跟彼得的焚城計畫,確實隱藏著那麼一點快意。


然後被燒毀的平民房舍裡面,也出現了勒比阿欽兄妹的屍體。

這一次「五人小組」所主導的縱火與謀殺,其實是很成功的政治行動。小組之一的一個痞子先是無預警地安排酒鬼勒比阿欽上台去耍寶,吸引住了中下階層觀眾的目光,讓他們繼續待下來,幾乎趕不回去滅火,接著把勒比阿欽帶回去河對岸的住所時,又收買了另外一個急需用錢的無賴,弄出一個搶劫殺人的戲碼,然後所有的罪證煙滅在一個火災之中,房子被燒毀的省內中下階層的人民,對於現任的省長起了非常大的反感,這位省長繼任那個被尼可萊咬耳朵的老省長,處理政務非常無能,有個工廠的工人拿不到遣散費,集結起來發動一個非常溫和的示威遊行,彬彬有禮在遊行現場等候工廠資方跟政府出面說明,偏偏這位顢頇省長現場就定調這是一個下層勞工惡意叛變的行為,開始派警察鎮壓,結果本來可以雙贏的一個勞資糾紛就變得無法收拾。然後省長夫人又弄出了這個胡搞瞎搞的文學宴會,再來又是這場火災,很多人都看到這位省長在火場根本沒辦法好好指揮調度。要是那個時候有民調,這位行政首長的數字絕對會是個位數,不過就是因為沒有,沒有民調,沒有選舉,沒有罷免,沒有選民服務處,所以在省內這場革命也已經是箭在弦上。另外一方面,勒比阿欽兄妹的死亡,確定婚約解除的尼可萊可以與麗莎結婚,以尼可萊的背景與個人魅力等條件,這樁連結可以讓尼可萊掌握省裡面的兩大貴族勢力,打敗原有的省長人馬,登上這個地方的領導地位。總之,這次事件過後,一個空著的王位已經等著尼可萊去登基。不過尼可萊並沒有答應。


文學宴會跟大火的這晚,尼可萊跟麗莎發生了類似一夜情的關係,尼可萊那時候都還不知道他的元配瑪莉・勒比阿欽被殺害的事情,這場跟名媛的一夜情其實也是這位虛無浪子的一時興起。在彼得興沖沖地跑來跟這對天成佳偶報告「五人小組」的戰績時,尼可萊心裡突然湧起了罪惡感,「我沒有殺他們,我也反對,但我知道他們會去殺,而我沒有阻止。。。」接下來他就下定決心離開這個省,離開這些紛紛擾擾。從這邊看起來,尼可萊的虛無感是有底線的:他沒辦法承受有人因為自己丟了性命。在他剛從瑞士回來的時候,因為某些小事得罪了省裡的某個軍官小癟三,這小癟三硬要跟尼可萊決鬥,兩個人每走十步對著對方打一槍,打三次,軍官平常訓練不知幹什麼吃的,本職學能差勁,每一次射擊都卯足全力瞄準開槍,也只傷到尼可萊的一點皮肉,而每次輪到尼可萊射擊時,他都直接往旁邊的灌木叢開槍,這招跟挖人鼻孔一樣,傷害不大污辱性極高,軍官氣炸,不過反正一場決鬥都沒有出人命,尼可萊自己對這件事情的評價是「我不想再取人性命。」這句話重點就是那個「再」,他心裡面想的應該是在瑞士那個未成年女孩上吊的事情。這次彼得所主導的縱火跟謀殺,雖然不是由他親自動手,還是讓尼可萊心裡的負擔加深,也許是因為他仍然看重生命的價值,也許他對瑪莉依然有感情,不管怎麼說,接下來彼得一夥人的成魔之路,尼可萊消聲匿跡,完全沒有出現。一直到故事最終,他在一個教堂裡面上吊自殺。


縱火這件事,算是彼得這一夥人成魔之路的起點,並非終點。在事發的那個晚上,還沒有去跟尼可萊邀功之前,彼得再度把五人小組集合起來,並不是要慶功,而是在質疑這些組員怎麼讓事情爆發到這樣無法控制的局面。這群恐怖份子原先把事情都安排好,其實都還沒有執行的魄力,結果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放火本來只是想燒幾個房子,結果文學宴會裡面的人荒謬至極的表現,加上省長的無能,一把火就這樣沒完沒了。另外本來只是收買一個無賴請他待命,先不要殺害勒比阿欽兄妹,沒想到這無賴看到酒鬼勒比阿欽口袋裡的錢(用來請他上台去鬧文學宴會),就直接在酒鬼回家後下手了。恐怖行動成果好到出人意料,偏偏他們想拱上台的那個王消失了。這還不是「五人小組」現在面臨的唯一問題,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有人會洩密。

在瑞士,彼得與尼可萊為中心的圈子裡,還有兩個熱血政治青年也回到俄羅斯的這個附魔之省,本來應該加入「五人小組」:夏托夫(之前被尼可萊戴過綠帽子)與可瑞洛夫(Aleksey N. Kirillov)。夏托夫覺得彼得的做法太過極端,回到俄羅斯之後,雖然還是有幫忙做一些事情(譬如使用特別的印刷機印政治傳單),還是在知道整個行動的計畫之後,漸漸與「五人小組」保持適當的距離,可瑞洛夫熱衷政治思想,曾經為「五人小組」起草組織的宗旨,不過也是有點討厭彼得的做法,不過本著一腔尋求類似烏托邦理想俄羅斯的熱血,他像是在替彼得監控漸漸叛離的(住在樓上的)夏托夫,還有他答應過彼得,如果「五人小組」的計畫成功,他願意背起政治責任後自殺。所以當縱火行動與謀殺成功之後,夏托夫表明自己的反感,處境十分危險。這時候又有另外一個變數產生。


在大火過後,勒比阿欽兄妹屍體被發現的那天晚上,夏托夫本來已經下定決心要去跟警察告發「五人小組」,這時一個女人來敲他簡陋宿舍的門窗,那是他在瑞士結縭的妻子瑪麗亞・夏托夫(Maria Shatov),純情的夏托夫就算知道這女人給他戴過濾帽子,還是喜出望外地請她進來,結果這女人莫名其妙進來之後嫌東嫌西,沒東西吃,床不夠舒服啦,怎麼沒有茶喝之類的鬧脾氣。暖男夏托夫這時候完全忘記什麼政治信念,跑到樓下去問可瑞洛夫有沒有茶趕快拿出來擋一下,可瑞洛夫也是突然忘記自己政治熱血革命家的身份,覺得夏托夫的老婆失而復得是個好事,沒頭沒腦地講茶都給你,還有我晚餐要吃的牛肉你要不要,女孩子開心比較重要,「我的東西都是你們的」,就這樣因為女孩子任性,兩個男人忙裡忙外搞很久,才發現說,原來女孩子快生了,脾氣才會越來越差,兩個男生嚇爛,夏托夫衝出去找產婆,可瑞洛夫繼續留在家裡面,想辦法讓孕婦感覺舒服一點。


彼得所召集的「五人小組」,每次聚會的地方,就是組員之一,魏金斯基(Virginsky)先生的家,這些事情現在對夏托夫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魏金斯基太太是全省最好的產婆。現成爸爸夏托夫(小孩是尼可萊的)大半夜在魏金斯基家門口死求活求,好不容易把魏金斯基太太從床上挖起來,前去他跟可瑞洛夫的住處幫忙迎接一個小生命。同樣這一天,「五人小組」之一的年輕人艾克爾(Erkel)來找夏托夫,跟他講說,你既然要離開我們了,就把傳單的印刷機還給我們。夏托夫覺得,這是跟這夥人斷絕關係的好機會,就跟艾克爾說,等我老婆小孩生完,我就帶你們去找我藏印刷機的地方。


母子均安,魏金斯基太太開心地把小孩抱給瑪莉亞看,新手媽媽滿足地抱著小孩,也很滿足地繼續吆喝夏托夫去張羅東西,好像看著這個男人疲於奔命、灰頭土臉的樣子,她就看到了自己的幸福未來。而夏托夫也樂著當個卑微的爸爸,他甚至還知道這根本不是他親生小孩,這人暖到不行,產婆魏金斯基太太都看在眼裡。


夏托夫藏印刷機的地方就是他的陳屍地點,彼得拿著左輪槍抵住夏托夫額頭的時候,他身邊有痞子李普丁(Liputin,就是這人帶酒鬼參加宴會然後烙人幹掉這對兄妹),還有一生默默無名的公務員李安欣(Lyamshin),他們一直都自以為可以成為彼得與尼可萊那樣的虛無者,對彼得的作為幾乎沒什麼意見,雖然聽到受害者有小孩的消息時讓他們有點猶豫。槍響的時候,旁邊還站著艾克爾,在瑪麗亞臨盆時,他就站在門外,想的不是小孩子生出來了恭喜是男的還是女的,而是想著如何完成任務引誘夏托夫來到這個地方。魏金斯基先生也在做案現場,他從太太那邊聽過孕婦鬧脾氣、爸爸焦頭爛額的趣聞,卻還是在彼得質疑他的忠誠時,說了「我不會因為任何外在的事物影響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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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在這場謀殺的當下各有情緒,彼得身為主導者,說出了「五人小組」最重要的行動主旨:「把一切通通搗碎;搗碎國家和它的道德標準。只有我們可以留下來;聰明的人我們要拉到自己這一邊,笨的人要叫他們把我們扛在肩膀上。你們一定不可以以此為恥。我們必須重新教育下一代,他們配的上自由,我們會有千萬個夏托夫需要處理,我們要組織自己,使自己成為運動的領袖。垂手可得的東西而不得,是一種恥辱。」


除了溫吞的水之外,斯提潘在出走之後,昏昏沈沈,臨終之際,從福音書小姐那兒聽到過另外一段福音:

「耶穌上了岸,就有城裡一個被鬼附著的人,迎面而來,這個人許久不穿衣服,不住房子,只住在墳塋裡。他見了耶穌,就匍匐在他面前,大聲喊叫,說,至高神的兒子耶穌,我與你有什麼相干,求你不要叫我受苦。是因為耶穌曾吩咐污鬼從那人身上出來;原來這鬼屢次抓住他。他常被人看守,又被鐵鍊和腳鐐捆鎖,他竟把鎖鏈掙斷,被鬼趕到曠野去。耶穌問他說,你叫什麼,他說,我名叫羣;這是因為附著他的鬼多。鬼就央求耶穌,不要吩咐他們到無底坑裡去。那裡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喫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裡面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出來,進入豬裡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裡淹死了。」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這本小說,在英譯上有個爭論,究竟要叫做《附魔者》(The Possessed)還是要叫做《群魔》(Demons)?這裡面的壞人做壞事,究竟是被他們熱切追求的政治理想給附身,還是他們自己已經在進行恐怖行動的同時失去同理心,成了惡魔?這個問題就跟這段福音書裡面所講的神蹟故事有些類似:被鬼附身的人也許無辜,不過人常常跟鬼一樣矛盾,明明不想進去無底坑裡去受苦,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是帶著一個新的皮囊,義無反顧地跳下去。從文學宴會一直到縱火,再進行到夏托夫的謀殺,彼得跟他的「五人小組」從一開始也許是被他們的理想附身,懂得質疑自己跟鬼之間的距離,一直到最後化身成為這些沒血沒肉的東西,縱身於黑暗之中。已經走完成魔之路的彼得,後來回去找可瑞洛夫,要他履行之前為政治理想殉道的諾言,可瑞洛夫其實看出來,他簽下彼得所寫的縱火與謀殺的自白書,彼得跟他的那幫人就可以完全脫罪了,還在為夏托夫悲傷的室友這時本來拒絕順這惡魔的意。不過已經成魔的彼得,這時勾起可瑞洛夫的罪惡感,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樓上的那對孤寡母子也許現在還有個父親哪!可瑞洛夫簽名自殺。

事情辦完之後,彼得跟他的小組說,他要到其他的省份去籌建其他的「五人小組」,來完成俄羅斯的革命大業。熱血青年艾克爾送他去搭火車,很熱切地跟他討論接下來的政治願景,彼得跟他說,你要留在這裡,承接下我集結小組的工作,這時候,火車上面有個熟面孔貴族經過這兩個人,彼得就開始跟他打哈哈,等等在車上打牌啊,這班火車的餐車都有好料的,彼得一邊寒暄,一邊把艾克爾推出車廂。年輕人回家的路上,彼得所講的那句「再會」不知為何讓他覺得很沮喪,可能因為彼得忘記跟他握手。

然後這人,或鬼,就跟著火車消失在俄羅斯的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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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異色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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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貓是異色瞳,左邊的眼睛是藍色,右邊的眼睛是黃色,在我專心寫文章沒理他的時候,兩隻眼睛瞪得超大,我好像被某種神祇凝視。這個地方所寫的東西,散文與小說,就是被貓眼怒瞪的結果。 這裡的內容歡迎分享與轉載,請標明出處,請勿擅自擷取或重製使用於商業目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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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陋的吊架原本是拿來曬肉的。   這是老村熬過嚴冬的辦法之一。好心的獵人會用賣剩的兔子和野豬內臟,和他們交易乾瘦的小麥與酸澀的奧爾多博莓。   小麥原本都要上交的,奧爾多博則是貴重的藥物。秋收時,領主的收稅官卻嚷著「這是詐欺」,要村民別不知天高地厚,他有國王敕令,隨時能讓這個小村子從王國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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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庫斯,上帝的部落,遠得要命王國。雖然他們是最晚通電的,生活方式卻走得比任何城市還前面。行走在紅檜神木群步道上,我一直在思考他們是如何與環境存的?永續理念又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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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第11天~ 法師來信,說他有老鼠肆虐問題的線索,要我去森林西邊的法師塔找他。 羅賓也來信,說她的斧頭丟了,可能在瑪妮牧場的南邊,請我幫忙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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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族內當然有著地位崇高的巫師,他們住在掛滿獸骨獸皮的帳篷裡,燒著麋鹿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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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豬.飛鼠.撒可努》裡面的故事都深深的震動著心裡的某一部分,部落原住民獨有的幽默說話方式,有著開闊的心。 從祖先流傳下來的故事,關於獵場、山、海邊、小米田,也帶著關於這塊土地上很深的孤獨與傷。 裡面故事簡單深刻,同時也一直反覆問著: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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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阿婆!」 一個身穿棕綠色的少女抬著一隻不知哪來的羔羊,往一處偏僻的石樁前去。 那石樁是一個黝黑大理石砌成的墓樁,聳立在整個村莊的廣場北方,有一個充滿綠草環繞的花田之中。 少女抬著羔羊穿過花田草綠的風川、一聲聲的羊啼配著少女的喊叫將整個石樁都喊醒,只見石樁上面的烏鴉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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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326年5月25日,石鬼領地,中央部落賽拉奔   這些人全都醜死了! 吉米坐在石鏤椅上,在來來去去的石鬼中雙手抱胸,生著悶氣。石鬼的身體由沙石構成,獲得部落嘉勉後,就可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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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們來聊聊「伊索寓言」中,農夫與蛇的故事~ 內容大概是這麼說的: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有一位農夫在路邊發現一條凍僵的蛇,他心生憐憫的把蛇放到自己懷中,想用身體的熱氣來溫暖牠,但是這條蛇甦醒之後,非但沒有感恩,反咬了農夫一口,農夫臨死前後悔的說:「我憐憫惡人,我該死,應該受報應。」 上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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