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紀頌言
當我有記憶起，我沒有自己見過父親的記憶，父親這個字眼對我而言，陌生疏離，隱隱帶著一絲難言的冷漠。五歲的時候，我住在一間山間的別墅，與母親、還有奶奶，劉媽、保鑣金哲哥、樁姐同住，別墅很大，我們六人過得極好，園中有各式各樣的花草，夏天我們會種一些，等到來年各種花草的時節，滿院滿屋便會都是花草的氣味。直到一天，我的母親臨時匆忙的出門，回來時，卻明顯神態不對，我才發覺這滿屋的花草其實也有掩蓋不住的東西——就譬如永遠無需工作的母親，以及永遠缺席的父親。孩子的世界與視野說起來新奇，其實也沒什麼，基本是圍著大人轉，他們的生活，他們給予你的環境……而那夜的母親，狼狽、慌張，我就像在一片祥和的真假中，捅破了一層其實在大人眼中毫無遮掩的窗戶紙。
「小言，我們去見爺爺。」我坐在車上，看著窗外景物變化，由山野慢慢步入塵囂，那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地方，繁華、燈光無限，我卻突然間覺得寂寞，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這個看似喧囂卻其實缺乏生氣的所在。
車緩緩駛入莊園，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爺爺，名義上的爺爺，也第一次見到除了那座別墅外屬於自己的血緣最親密的人。男人雖然鬢角都已發白，皺紋橫生，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與疏離，在他的面前，好似無論是誰都只是下屬。他看著報紙，頭也未抬，只聽「叫什麼名字？」「紀頌言。」一場會談結束。
我們被送出了莊園，又回到了以往的日子，回到山間那無憂無慮的生活，我卻知道跟以往不一樣了，我在某一日的美術課上，開始畫畫，畫畫便也成了我的興趣，那一天回來，沒有人說話，我坐在窗台邊，邊畫畫，卻心不在焉，一回神畫上出現了一個莊園裡莊嚴的老人，而我在上面寫了個字——家。
十六歲時，進入青春期，我開始變得沈默，我對家的幻想、現實都漸漸被打破。所謂的家，在這段時間以來，積累有很多疑惑、不解。我不明白母親空白呆滯的雙眼，我想逃避，我總覺得現實將比所想的殘酷更多，家長會永遠缺席的母親，一個永遠未曾蒙面的父親，我的秩序在那一剎那瓦解，尤其是當下雨天時父母親與子女同撐著一把傘依偎著躲避雨水的面龐，我第一次覺得小時候被圍觀、人人稱羨的變形金剛玩具，其實也不過如此。
而我甚至不如那個玩具。
直到十八歲時，我見到了一個男人，又是在一個大別墅，陌生的大別墅，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女人，端莊嚴肅，女人行為舉止透出一股大家閨秀的典範，眼神裡有幾分冷漠卻也有瞬間的空洞，就好像目前的景況他已經經歷無數次。而身旁的男人，依舊是上位者的姿態，直到男子抬頭，女人變像木偶般離開。我當下在想「幸好站在男人身旁的人，不是我母親。」
而男人只是示意管家泡茶，管家又按著男人的指示示意母親與我坐下，我轉頭想看看母親，卻聽男人發話「叫什麼名字？」「紀頌言。」男人身了身手示意我過去，在他面前站定，便轉頭與母親說「學校繼續上，我會派人教導他。」
於是我知道了這個男子叫紀雲昇，他是我的父親，我開始較為頻繁的來到這個大別墅，偶爾也會留宿。這裡的管家稱這個宅子為「水覺墅」，名字很詩意，我卻只覺得這裡像一個佯裝平靜的偌大牢籠，再多的光亮，都隱匿不了的混亂，這是我在這裡走動了三個月後的唯一想法。
無數次一個一個的女子走過，一一走向永遠指定好的房間，我突然有些不忍，是為母親，也為自己，一次我看見那個永遠站在父親身旁的女人經過，在聽見裡面的曖昧聲響後，頓了頓，轉身默然地離去。我突然不想明白自己的來歷，或者我早就在這段時間以來看明白了。
於是是正宮也好、是永遠見不得光的情人也好，於那個男子而言都毫無差別，可能在床第間的某一剎呼吸的交會中有過恍神與意亂情迷，也可能有過心動，但站在他的身旁女子的漠然與空洞，已經預示了一個結果——無論正宮是誰都是一樣的結果。因為那個男人純粹多情、混亂，熱愛追求刺激。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我想念他柔和卻略顯冷漠的臉龐，她的漠然帶著一股不在乎，甚至隱隱有不服輸的勁，我突然覺得很想念她。
一直到20歲，我的生活一直是來來往往像個路人，我既與這座山明水秀的宅第不熟，穿梭在車水馬龍中，試圖尋找一個依身之地，我也始終住在與母親的那棟房子裡，可能是因爲母親從不過問我在宅邸的生活，他好似與這些事情隔絕，一心一意的擺弄花草，給我一種感受——其實他也不愛父親，只不過各取所需。
可就像父親，我始終不敢問她「你其實也不愛我對嗎？」跟這個世界我有太多的不明白，對於這個家庭我也恨不起來，可能因為我從未在母親身上感受到實質的苦痛，我也始終未曾對一個缺席多年的父親抱有期待。一段從一開始就失去分寸與秩序的關係，無論用多少物質與情感去彌平，終究會長得不倫不類。
其實父親的子嗣不僅僅我所認識的這些，這些人都是被父親認可的，所以才回到這裡，每天在外面鬧的人跟進去父親臥房的人成正比，而父親只愛不鬧事的，安分守己，知本分的，也只有這些人能夠被認回來，數數我上頭便已有三個兄長、一個姊姊，至於往下，可能是後來的人都太鬧騰了。
而父親從不過問我們的私生活，他不是一個特別會關心人的父親，卻始終在生日等各種節日會回來陪子女，他給予我們教育、生活、資源，我們衣食無虞，我從太早就明白，當人擁有一個特別套別好的優勢的時候，無論是生而帶來，或者後天擁有，那都是有燒好香，也都有自己隱形的價碼。
所以我從不奢求其他小孩擁有位卻未能擁有的，可能被稱作最普通的「父愛」與「平等」。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養了一隻狗，想在院子裡給他造一個遮風避雨的窩，便去市區找了間網路評價還不錯的建築公司——競英建築公司。一開始建築師聽到要建的是狗窩，愣了愣問到「我們不接受這麼小的工程。」我原先想說那麼去找別間，卻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要繼續下去，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我開始與我的建築師著手討論，我也因此認識了這位建築師——姜敬英，一個說話不假掩飾的人，十分疏離的人。
後來我給我的朋友介紹了姜敬英，也算順手做了個人情，一來二往也就慢慢接觸越來越多，話題也越來越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有一種好奇心，他明明可以選擇讓客戶聽好聽話，他卻只選擇說殘酷的實話。例如，之前一次去找他談工程，便聽到他直接與一個客戶說「這個工程，這個價位做不了。」是一個很愛說實話的人，我突然很好奇他的成長經歷，不是擔心他有心理創傷，而是我好奇這樣的人，在這個社會要經歷多少磨難。但顯然他一視同仁，論到我時，他並未因爲那特順水人情，而嘴下留情。「狗窩還沒好。」我突然又很好奇他到底是怎麼以這個嘴活到現在的，但我又小看他了，在狗窩工程完工後，我對他嘴賤的質疑，直接化作讚賞——他不僅完整還原了我腦袋裡的模樣，並且精細到一分一毫都沒有差錯。一個狗窩如此，由小見大，這人對自己有強烈的要求，也不會因為工程難易程度而偷懶，這本該是一件極其正常的事情，但在同行襯托下顯得特別不凡，但最厲害的還數他對工程時間的掌握能力，以及在提建議上都十分實用。我也對他印象越來越好。
後來我便時常介紹很好的甲方給他，久而久之，便也越來越熟悉。後來變成很好的朋友，當然這又是一年後的事，這一年為了跟他混熟，我沒少吃漢堡，為何說是漢堡，因爲離他的公司最近。
久了我便熟悉它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後來除了漢堡我終於也能去吃一些不一樣的，例如：壽司、火鍋之類的。他有一次問我說「紀公子都不需要工作？要不去調戲個良家婦女，也比每天蹲點一個牛馬好吧？」我說「我是真的閒。」他突然嘆了口氣「倒是有些羨慕你，如果不是五斗米折腰，我也不至於為了這幾斗米，忙的要死要活。夢想當飯吃，只是不讓飯那麼難吃罷了。」彼此打了個哈哈，訴苦了一下便又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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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便也這樣過了，到了夏天一次相約旅行，他問我「能否帶家屬？」當下有些訝異，心裡也有些擔憂，又隨即聽他說「我姪女也要來。」崩起的心隨即放下，應了聲好。我們那一次玩的很高興，我也第一次見到姜靖，有些怕生。又聽姜敬英說她的來歷，心頭一軟。
當天夜裡，我夢見姜敬英在跟我道別，我當下心裡突然一緊，他還是像初見時那樣，睡醒後才發現是一場夢。那年，我二十四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