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運動之於我,生存之必要,捨去了這兩者,我毫無勞動的驅力。
前者考驗我的心智,質問我是否真正認識自己的想法;後者考驗我的動能,行進間感知我是否深刻理解自己的身體。
藝術和運動是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下,極為專注於自身或他人/他物上的經驗。這些經驗注入了高度意識的觀看和動作,被區別於日常瑣事,無法重複發生且經驗可積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我鮮少思考自己同時能著迷於奔跑和創作的原因,因兩者啟動的形式/帶來的感官經驗迥異,但今日《無涯之軀》的導聆提供我重新思索的角度:
「運動員有時候跟藝術家很像,在生活中進行的行為都在追求某一種表現、某種想要達到生活中某個位置的狀態……只是這個標準很不一樣。運動有一個你要去完成的目標;但是在藝術或是在表演的舞台上則不太一定,因為這個目標、想要超越這件事的線/標準到底在哪裡,有時候蠻因人而異的。」
現在我靜下心問問自己追求的是什麼呢?
圖片來源:2025 TIFA
「我想製作一個關注生命的演出,有別於我們可能會讀到或談論到關於極限運動愛好者的輕率衝動。」— 《無涯之軀》編舞家Rachid Ouramdane
極限運動員的感知層面遠超越都市人的經驗,《無涯之軀》裡傾訴的是難以言語的生命哲學,必須仰賴肢體動能的反覆堆疊作為介質,將「極限」的感受拋擲給觀眾;而那些能描述的極限運動私人經驗則被傾訴得像詩。有太多迷人的細節,觸發、連動了我對於身體的記憶,想起人類本能地,由地理引發生理愉悅的反應。
圖片來源: 2025 TIFA
Nathan走繩,在山之間,空之上,幾近於飛行。抖動的影子在岩壁上畫出高低不一的振幅。偶爾他會停下轉換姿態,平靜地躺在繩索上,對抗風也享受風。
他說:「有時候風是阻力,但完全沒有風的時候我難以前進。」
他說:「當然也有受不了的時候,想著我為什麼在這裡,讓自己暴露於這樣的危險之中……真的受不了的時候我會大叫。」
他說:「你必須自己到上頭來看看。時常在鋼索上我會感受到幸福,幸福地幾乎要讓我墜落。」
舞台上正在進行無數次地拋擲,每次被拋擲者幾乎要碰到走繩者的手,卻又墜落----走繩者在上頭,腦海裡無數次演練自己墜落的畫面,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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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自己成為這浩瀚無涯裡的一部分,這讓我有點惶恐。」
面對垂直廷拔的岩壁,Nina慢慢地說。
「在面對岩壁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一個我會認為自己是技術高超的攀岩運動家,可以征服眼前的挑戰;另一個我會像是初次攀岩的新手,彷彿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風景,因此會對岩石的每一種紋理感到印象深刻。」
表演者在距離舞台地面的「空」之間移動,每一步需蹬著人體作為腳點發力前行。接住腳的掌,推送身軀回牆上的臂,承托重量的肩……一切行動都如此毫不猶豫,觀者心中一陣感動油然而生:那是冒險者對於自己、對於自然、對於人、對於超越這個空間維度的力量的無條件信任。
圖片來源:2025 TIFA
《無涯之軀》最精湛的技藝是把「極限」的感官體驗成功轉換在有限的劇場空間之中:運動員習慣面對的攀爬、走繩的境況是自然的、隨機的,而劇場/表演的呈現是設計的、組織有序的(Even a chaos is a well-organized chaos)。要把自然的壯闊搬移至黑盒子之中讓觀眾感同身受無疑是天方夜譚;但能否營造站在山谷之間,命懸一線的心境氛圍,則能透過智取的表演及設計而為,對此我認為Rachid的安排令人驚嘆。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讓觀眾看到極限運動員在壯觀環境中的演變,即使我們與他們慣常擁抱的壯闊景象相距遙遠。
對這些運動員來說,這不是挑戰運動,而是挑戰表達。他們透過身體以及自己的見證,成功的與我們分享他們的熱情。」
圖片來源:2025 TIFA
我猜喜愛極限運動、或有過類極限運動(如室內攀岩、登山)經驗的人,必會在演出之間多次湧上想哭泣的衝動,因為我即是如此。開場還沒多久,我已濕了眼眶,直到結尾當一切趨於靜止如船過水無痕。
我迷戀運動極為專注的真空狀態,而極限運動之美更在向死而生。
2025.3.29 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