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清出來了,是色澤相當深的紫檀,四個側邊好像有裝飾覆蓋在厚灰下,每擦拭一格就有雉、雁、獅、象、駝、鹿陸陸續續浮出。
看著它的給出,我可以嗎?這麼近、這麼毫無遮攔,我可以這樣褻瀆它的風采嗎?「這是⋯⋯這是小花負責報告的棋盤!」共四個棱形紋裝飾圖框,十足的遊牧風情。
太瘋狂了,她那時還引經據典『雕盤蜃脛飾,帖局象牙緣』,就是為了形容這華麗的盛唐風格。夢境與現實整個扭在一起,印刷圖版怎能闖入現實的空間。那年碩班的器物史,我們組報告的主題是「中國與日式棋具的風格差異」,我負責的是日式棋墩的部分,小花負責的是中國棋具的部分,我們在圖書館翻拍了簡報需要的圖版。2024年的今天,這疑似圖版的東西,正被我用抹布清理著。
這圖案以染色的象牙、黃楊木、鹿角鑲嵌而成,工法相當成熟,窮盡華麗之能事啊!濃濃外域文化一路鋪成到這騎射的圖案,流行的胡人形象旁,設有一金環。
就是這金環,一個打開歷史的機關。
扣住金環輕輕往外拖出,是暗屜!居然有這麼一個小巧的抽屜躲在這兒。一屁股坐在地板凝視這興奮的發現,前後拖拉幾次,發現這施力不太尋常,省力了點,沒有任何摩擦力,彷彿這抽屜是懸空的。移動的方式很妙,好像有個軌道在推送,索性整個拖出,碰!有東西撞在牆上。
是另一側!在我拉扯的同時撞上的,撲到對面,發現另一側也有個一模一樣的抽屜跑出來!這發現整個玩興大發,怎會這樣,太詭異了,鏡像同步的拖拉跟鬧鬼一樣。難怪拖出時,好像有金屬摩擦的聲音。橫躺地面,從花牙子鏤空底座望進去,底部有機關!這個唐代古物太神奇了,千年前怎麼會想到這樣的設計,太匪夷所思了。
我把它整個立起,靠在牆面上,底部整個露出。
底部的中央有個軸心,兩端以活軸牽動兩側的抽屜,就是這機械裝置控制著兩側抽屜。啊!古人的巧思與工藝。我抱起一旁的虎斑貓:
「延子,你早就知道。」
(想到牠剛剛坐在棋盤上,動也不動的,像坐在一個私人物件。)
撫摸著延子頭上的毛,我猜牠一直在等,等一個適當的時機。我盯著牠的眼,突出的水晶體整個是透明的,瞳孔收縮,好像在策動什麼,牠牢牢地聚焦在棋墩底部。
棋墩底部的機械軸纏滿蜘蛛絲,順勢用抹布整個清潔起來,測試了幾下,自動裝置越來越靈活了。靠近抽屜的位置,就在抽屜往外推出的剎那,好像有字跡。抹布伸到縫隙清理,「藤原」二字跑出來,愕然止住,是墨跡,不能碰水!這墨,難道是佐為?
「⋯⋯那桌底有我們兩個一起落款的痕跡,那段時光是我最幸福的時光。⋯⋯你看到它了吧?和延子的每盤棋幾乎都是用它下的。」(佐為曾提起的。)
所有都串起來了,佐為說的那個,就是這個。
趕緊用乾淨的刷子清出「藤原」下方的字,「延子」兩個字接著浮現,是藤原延子,這筆跡多麼挺勁犀利。我振奮地將貓高舉起來,虎斑貓被我懸空搖晃著,這東西是牠的,牠是人,活生生的人,那字體注入著鮮明的性格。靈在此,她的性格擠壓就在那四個字的墨色中。
「延子,延子。」聲聲叫著,這是牠生前用來下棋的工具,那個裝在貓裡的人又跑出來了,長直黑髮,整齊瀏海,兩鬢齊臉,靈動的大眼映射著四季的轉變。
「佐為說的是真的,你一定很懷念吧!」我把機靈的延子抱在懷裡。
引自https://weibo.com/u/3163937325
太不可思議,過了千年,她使用的東西還這麼完好如初,感謝老天。這個來自床底的大發現,讓整個早上像沸水一樣,不斷冒出啵啵啵氣泡。
歷史的浪,延了千年,衝上岸來,激起數層樓高的巨浪。浪把人整個高舉在半空,騰空的快感,陶陶然的。只有貓不為所動,雙眼牢牢地鎖著棋盤。
「怎麼了?延子。」
延子似乎在期待什麼,順著她的目光,就在對稱的位置,另一個抽屜的下方,出現一撇筆畫,迅速的移除灰塵,四個字,完完整整呈現眼前,「藤原佐為」 。
失控大叫:「鏡光,真有其人!佐證的史料出土了,鏡光!」我像挖到兵馬俑一樣,他曾那麼氣憤的在辦公室跟我辯論:「⋯⋯他是指導天王下棋的貴族,是厲害的人物,怎麼會沒這個人,你確定歷史沒有記載。他是被陷害的,作弊的是另一個棋待詔,不是他⋯⋯。」
那義憤填膺的樣子記憶猶新,鏡光你是對的,不是幻覺。我多麼想叫他來親眼看看,其摯愛在此現身了,以這樣的形式。
我昏昏的盯著字跡發呆,這對師徒有些相似⋯⋯,筆劃運轉提頓的痕跡相當明顯,可想像他運筆時既飄忽又快捷的,好個灑脫明快的字體。湊近嗅吸,紫檀木被潮溼的霉味覆蓋。
思緒越飄越遠,「它怎麼來到這裡的?」「一個榧木,一個紫檀,哪個先飄洋過海?」
我想到那個好像存在又不存在的北齋藝品店,四五年前吧,去求證的那一次,北齋老闆在我踏出店時叮嚀:「那個棋盤就拜託您繼續保管了。⋯⋯唐代紫檀木那個⋯⋯。」
所有人好像都知道一些事,只有我不知道。冥冥中,有個遙遠星體的引力把潮水吸到某地區,隨著星球運行軌道的改變,潮水不知從哪兒重新湧出。平安時期的紫檀棋盤是一個大浪,江戶時期的榧木棋墩也是一個大浪,這浪,六百年來一次,四百年前又來一次,看來是距離非常遙遠的星體。
「為什麼這個會在這兒?」撫著延子,解答在牠身上,一遍遍撫著。
突發奇想,「如果戴上防噪耳機可聽到Enormous的聲音,那會不會也可以聽到延子說話。」
起身滿屋子找耳機,戴上耳機後盯著貓瞳,認真詢問了:
「延子,棋盤為什麼會在這裡?」
靜靜等著,延子仍一號表情,沒有動靜。從廚房不銹鋼鍋子,看到帶耳機的我,蠢極了,居然想聽貓講話。
菜市場沒去成,房子裡亂糟糟。爐子上架起鍋子,冷凍包倒出來的水餃整個結塊。白色麵皮在水面載浮載沉,白色!
剛剛有白色東西掉出來,在立起棋墩的時候。
跑去和室門口查看,有紙張被側立的棋盤壓著,從灰塵裡抽出,很薄,像蟬翼般的紙,這⋯⋯這是⋯⋯千年的紙,在我手上!?我即將看到文件,有文字、有乘載訊息的文字,是某個人的言說,我即將⋯⋯,撲通撲通的心跳。
塵抖落後,捻在手上的質感非常光滑,像經久不脆的生宣。這可是唐代貢紙啊,攤開這如雪的紙材,發現它工整對摺三次。無法控制的抖,攤開的霎那,抖得更厲害了。
「棋譜!?」
界尺畫出的宮格,有黑色與空心的圓。
看不出落子順序,但⋯⋯應該是黑子輸了。
右下方空白留有一行小字,「延喜3年」。
這瘦勁的筆跡,如同棋墩下方的簽名,是佐為的字跡!手機快速輸入年號,佐為指導的是第60代醍醐天皇?歷史定位後,原本去背的背景瞬間填充起來,情境越來越立體了⋯⋯。
最下方一摺攤開,幾個大字,印入眼簾。
「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
遠處,有液體瞬間溢出,淋在發燙的爐具上,發出嘶嘶聲。沸水把藍色的火,整個澆熄。
國手?棋待詔!佐為?!
短短幾個字,形成強烈的衝擊,劇烈的情緒波瀾在手上⋯⋯。第一句筆墨平實、低緩,來到第二句卻無限的激昂悲愴, 濡墨揮毫“輸時”有多憤慨,看這頓墨,一瀉千里的悲淒。從未看過如此潦倒的佐為,難道⋯⋯難道是被污衊的那一局?
詩詞的上一句是,「十九條平路,言平又嶮巇。」(平路上會有險境不斷出現,正是難以預測的人心啊!)
「那白子⋯⋯是另外一個棋待詔——琯原顯仲?」
縱橫流轉的墨滲透紙背,跌宕的筆勢有欲哭無淚的感嘆。「這是佐為生前的最後一局,是他親手謄寫!」
這遺物開始在手裡發燙。
久久推不出落子的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