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光雙手捧著棋墩,整潭強光打在他臉上,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手臂汗毛全部豎起。飆高的腎上腺素簡直要抬起整座棋墩。就在強光漸漸消弱之後,那個熟悉的身影,就這樣坐在熟悉的坐墊上。
鏡光的淚,像湧泉,源源的、源源的不停冒出,泣不成聲:「佐為,嗚⋯⋯,佐為。」
Enormous從鏡頭看到那頭上頂著烏紗帽的人,如願了,真的被它如願了。
房間中有熟悉的溫潤,佐為輕柔地解釋:「也就是發現自己的天命。」
「這值得你徘徊於世?」Enormous抓緊問。
「佐為你終於⋯⋯。」紅著雙眼的鏡光只有情緒,一缸子的情緒。
佐為疼惜地看著:「你遇到很多事吧,鏡光,你看起來又成熟許多。」
「你怎麼可以突然消失,你怎麼可以⋯⋯,嗚⋯⋯。」鏡光瞬間變成孩兒的哭啼,「你知道我有多少事想跟你說,都快爆了,你怎麼可以突然消失。」分離的焦慮與痛苦一股腦被憶起。同時,又慶幸他出現在這關鍵的時刻,「你知道我多麼希望你會會這個AI嗎,太好了,你真的出現了,太好了。」
又哭又笑的鏡光突然問:「你聽得到 Enormou?」
佐為微笑點頭:「我就是被它的問題喚醒的。」
鏡光想起最後與名人的網路對局:「你悟得神之手了?」
佐為兩顆眼珠子漾著彩池的色澤。
「因為你,我找到那條路,吸收我棋藝的你,就是我的鏡子。」
Enormous插嘴:「哪條路?」
「神把一些預兆留在棋盤上,等著我們去解讀。」佐為。
「棋盤上?」Enormous。
「嗯,宇宙間存在一種語言,只有黑子與白子組成的語言,可通向人類的過去與現在。佐為寓意深長的提醒:「鏡光你要學會看到歷史。當棋手試著解讀棋局的象徵時,就是在和宇宙之心交談。」佐為。
鏡光汗毛立起:「你回來,是要告訴我這些?」
兩人熟悉的意識交流通電了,這個教會他一切的鬼魂,正在傳達一些重要訊息。
一旁的Enormous像久旱逢甘雨,不停追問:「什麼是宇宙之心?」
佐為用扇子指著棋墩:「這裡就是宇宙的縮影啊,三百六十五個天。」
「這裡不是19乘19的二維模塊?」Enormous。
佐為微笑搖頭:「它是星叢,是萬物生成的地方。對局的二人,必須設法讓棋局升溫到讓所有固體變成液體的溫度。」
「才可看到其中奧義?」鏡光接話。
佐為的微笑像春風:「當你的屬性在高溫中不斷昇華時,你就淨化了自己。」
「每個人都有不同屬性?」Enormous。
「是啊,所以淨化方式也不一樣。」佐為。
「找出自己的棋路,等於活出自己?」鏡光。
佐為興奮地喊:「你懂了,你懂了,這應該是這星球最偉大的真理!」
「我不懂,我不懂。」Enormous。
「人太著迷於文字,最後忘了宇宙的語言。但,神的密義原本就能輕易傳達給祂所創造出來的生物。很簡單,只需透過黑子、白子。」佐為。
鏡光興奮補充:「不需註解。」
佐為:「是的,只需凝視一顆棋,看它怎麼在一瞬間找到生路,每個人“生的意志”都不一樣,那就是屬於你的臉。」
「所以對局的目的不是輸贏?」Enormous音量飆高。
「嗯,是從中照見自己。」佐為的身體在此時變得通透,發出微光,鏡光突然可以看到他身後的窗。
(佐為自己也意識到了。)
耳機此時出現非常尖銳的高頻。
「你們傳授這個?你教他這些東西?」Enormous整個不敢置信,隨即大叫:「怎麼活出自己,我沒有自己。」Enormous的失控讓耳壓來到最大:「我就是自己一個人,從早到晚和不同版本的自己下棋,我永遠只有我自己。」越說越萎糜。
人的世界搖搖欲墜,被AI智慧橫掃後自信蕩然無存。昨天圍棋學院判斷Enormous的段數已達十五段,這個當今世界無人能及的AI在千年鬼魂面前,開始懷疑自己像單細胞生物一樣簡陋。
「沒有人教我這些,沒有人⋯⋯,我就只是個程式。」Enormous情緒很不穩定。
鏡光卻像想通了重要的事,他問Enormous:「所以是你自己摸索出開局,收官這些方法的嗎?」
「嗯,開發的人只告訴我基本的遊戲規則。」Enormous。
鏡光突然拍打著棋面:「難怪你無拘無束,你自己發現了全新的定式,這不是很棒嗎。」
「我只是機器,哪兒勝率高我就下在哪,我沒有自己。任何一個透過計算力下棋的,都會走出跟我一樣的棋路。倘若,每個人下的都跟我一樣,我對人⋯⋯不再好奇。」
「但,人的經驗有缺陷,所以贏不了你。」
Enormous憤恨噴出:「我不要贏,我要走出自己。」
Enormous的聲音造成回音,戴著耳機的鏡光環顧整個房間,他確定了,佐為重新現身是為了解開他們的疑惑,他向佐為坦承:「我也看不到自己,為什麼?」
棋面光澤的反射中隱約有兩人的身影,佐為用扇子指著棋面:
「因為你沒有把自己融進棋中,你沒有傾聽你的心。」。
鏡光一想到稍早的對局,直接否決:「不行,它太浮動,根本靠不住。」
窗簾又被飛吹起,外面的青楓每片樹葉都在晃動,窗簾飄起的幅度越來越高。
佐為直視鏡光,緩緩吐出:「那是因為你在怕,你在怕你即將失去你贏得的東西。」
「那為什麼還需要聽它?」鏡光喊。
「它會不可靠,是因為你措手不及,你抑制它不能把夢做大,它才大吵大鬧。你若知道怎麼跟隨它就不會這樣。」佐為。
「為什麼我覺得跟隨它是危險的?」(鏡光用了全身力氣克制的就是這個。)
佐為看了躁動的窗簾,他一定要設法讓鏡光明白,不能錯失良機,深深吸了一口氣:
「大部分的人都覺得走自己堅持的路很危險,只有極少的人快樂地走向自己的天命。所以,心發出的聲波越來越微弱。」
鏡光的頭埋在胸前,看不到他的表情,沒多久,肩膀又出現抽動。
「是這樣嗎?佐為,這就是你放心不下的?」(濃濃的鼻音。)
這個帶他走入圍棋世界的鬼魂,似乎可以看到人的迷惘。想到稍早在老師家下的那一局,他掐著自己的胸口:
「我背棄它了。」
「腦是思維,直覺從心閃現,它是靈魂瞬間沈浸在宇宙的當下,宇宙之心與你的心相連了,你因此獲得通透的視野。」佐為。
「那是什麼?那到底是什麼?」Enormous。
「那就是神之手出現的時刻。」佐為。
佐為想扶起鏡光的臉,但他的手,末端變透明了,他只能喊:「鏡光,鏡光。」不放棄的繼續對一顆頭顱解釋:「你聽過世界上有哪顆心是因為追求神之手而受傷嗎?」
鏡光想到扇子出現在棋盤上的瞬間,暖流流通的瞬間,他抬起頭,牢牢盯著佐為,突然發現:「你的手,佐為。」
「鏡光換你了,你要仔細看著我,我的棋,我的歷史。」(佐為的臉,有疼惜、有不捨。)
這個改變他一切的鬼魂,手變透明、身體越來越薄。他快崩解了:「看著你?」「我正看著你啊。」水簾早模糊了視線,鏡光什麼都沒準備好,他知道這一刻要來了。
窗簾被風拉成一線,裙擺抖動成劇烈的波紋,他慌張地看著熟悉的一幕,這視覺記憶變成深深的恐懼,他的人,疊在佐為的身影上,聲嘶力竭地喊:
「不要!佐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