漲潮時分在淺水灣拾貝,總詫異於海水如何將碎瓷片磋磨成玉玦。礁岩上附滿牡蠣的屍骸,卻在月光下閃爍成銀河的遺跡。潮水退去時總帶走寄居蟹的軀殼,卻留下珍珠母貝在月光下靜靜反芻滄海——自然界的代謝向來比人類慈悲,它知道有些離別不是消亡,而是給新生騰出產床。
希臘神話裡的阿佛洛狄忒誕生於烏拉諾斯被割裂時濺落的泡沫,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必得在琵琶弦斷的刹那才能反彈出天籟。那年在大英博物館凝視唐三彩駱駝,導遊指著冰裂紋說:「正是千年前的破碎,讓釉色在裂隙中沉澱出更深的靛藍。」忽然明白《牡丹亭》裡杜麗娘為何要死而復生,原來最精妙的圓滿,總要經歷一次徹底的潰散。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裡寫盡趙明誠遺物的星散,卻讓「物與我皆無盡」的哲思在廢墟裡抽芽。蘇東坡黃州寒食帖中墨蹟枯涸處,反而聽見「回首向來蕭瑟處」的頓悟。去年深秋在奈良東大寺看見修復中的古佛,當代工匠特意保留江戶時代地震造成的裂痕——那些蜿蜒的金漆裂紋,恰似佛陀唇邊一抹了悟的微笑。
茶道師傅教我擦拭百年鐵壺:「銅銹要留三分,正如記憶需要包漿。」忽然想起童年那把折斷的檀香扇,母親將殘骨製成書簽,如今在《源氏物語》泛黃頁間,仍能嗅到歲月發酵的幽香。去年整理舊居,發現二十年前戀人未寄出的信劄,鋼筆水洇染處竟開出墨梅的輪廓——原來某些戛然而止的句點,會在時光裡自動續寫成留白。
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在法庭敗訴後,反而獲得真正的自由;《紅樓夢》太虛幻境門前的石牌坊,唯有在賈府傾覆後才顯現「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讖語。認識的老收藏家將半生積蓄的官窯瓷盡數捐出,某夜醉後吐真言:「佔有是執念,放手方見器魂。」這倒暗合量子糾纏理論——當觀測者停止凝視,光子才顯現波粒二象性的本真。
深水埗唐樓拆遷那日,頹垣中飄出三十年前的婚宴菜單。油漬斑駁的龍鳳帖上,「永結同心」的燙金字正在剝落,卻露出底層宣紙的竹纖維肌理,恍如命運暗藏的經緯。想起老莊說的「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或許關係的消解正如鎖匙折斷在銹蝕的鎖芯裡,反而成全了門戶洞開後八面來風的自在。
暮色中的維多利亞港正在退潮,渡輪拉響汽笛驚起白鷺。浪濤將昨日的情書撕成雪片,卻在礁石縫裡哺育新生的藤壺。天際線那頭,中環的玻璃幕牆正將夕陽折射成七種光譜的告別——有些故事的終章,原是為了給永恆騰出卷軸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