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面前的心理師加藤良也語氣緩和的詢問──自從一期一振與三日月演變成戀人關係以後,便在情人的要求下更換負責的心理師,說是這樣對他的治療很容易會有不良影響,致於詳細的原因他並未過問。他想三日月總是有他的考量。更換治療者之後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磨合他也漸漸的能夠信任這個人以及卸下心防。
「都還算是順利的,我自己感覺現在大概是這段時間以來情緒最穩定的時候,各方面都沒有遇到什麼阻礙。以往最困擾的睡眠也慢慢的恢復常態了。」
他誠實答覆的同時也想起了近期的種種,不管是與藥研的事情或是加入反自殺團體的經過,都讓他對於自身有更多的認同感。他並不是毫無生存意義的活著,這世界上還是有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這樣的認知讓他因為茫然而造成的情緒欠穩逐漸的平穩下來,也不會一直鑽牛角尖,那些煩躁與焦慮彷彿清晨的濃霧一般終是會消散。
「是嗎?我真為你感到開心,看起來你確實精神也好很多了,有好的睡眠對你也是相當有好處的。」
「嗯,我自己也有感覺。比較不會像之前那樣一直不斷的在想這些事情。雖然偶爾還是會覺得很痛苦,但是我想自己一定也會慢慢去接受這樣的感覺,它或許不會消失,但是我卻可以決定這個記憶能不能傷害到自己。」
一期一振猶如黃金糖般的眼眸充斥著不可動搖的認真,儘管內心有時仍會趕到迷惘及悲傷,但經過這些事情他也改變了態度。
不再一昧的想要依靠別人,人生畢竟是自己的,還是只有當事人才能夠主宰前進的方向。
一期一振一點也不想造成伴侶的負擔,同時也不想要讓這些瑣碎的小事情消磨他們的感情基礎,再怎麼相愛都會抵不過一人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如果總是被依附,另一半總是會有疲累不堪的一天。
他希望自己是個能夠與戀人互相扶持的。
「感覺上,你跟上次來的時候有些不同,介意跟我說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你的心境有這樣的轉變嗎?」
加藤良也平穩溫潤的嗓音緩緩地傳入耳膜,午後逐漸緩和下來的金黃色光芒輕輕地在他們的肩頭歇息,一期一振眨了眨眼,除了基於保護隱私的規定以外,他也想要與他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剛開始其實我很痛苦,尤其前一段時間弟弟又企圖自殺,但是後來我遇到了同伴。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在我茫然失措的時候告訴我該怎麼辦,現在弟弟的狀況也越來越好,不像以前都一個人悶著。同時也與他們一起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一期一振簡單的說明自己的狀況,負責他的心理師也相當認真的聆聽。
這樣緩和的氛圍下,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平靜,同時也轉過頭注視著灑落陽光入內的窗,外頭能見到其他建築物的部分樣貌,儘管因為角度問題而見不到街頭的景象,但他知道一定有許多人們熙來攘往的前至各自的目的地。
這是之前的他怎樣也不會注意的事情。
一期一振很高興自己漸漸地脫離那種一昧專注於自己痛苦的狀態,看得見別人也就表示他或許已經可以走出來了。至少一期一振是這麼想的。
「方便告訴我,你所說的有意義的事情是什麼嗎?」
「……這個,其實也不是什麼違背道德的事情。我加入了一個反自殺的團體,每天都和他們一起努力來制止企圖自殺的人們傷害自己。」
一期一振盡力的思考措詞,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話都會被認真看待,如果心理師認為有必要的話,甚至是會連繫藥研和三日月,他不希望自己所參與的事情被視作為胡作非為。
「是嗎?這樣的團體是不是有一定的危險性呢?」
加藤良也顯得擔憂,他能夠理解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起初他告訴三日月時,向來為他著想的戀人也是相當介懷。
這樣的情境並沒有讓他感到氣餒,這是只要多加解釋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不管任何事情都一定會有危險性。但是我相信他們,我的同伴們都是相當有經驗的人,我第一次遇到他們的時候,也是成功的阻止了自殺者。我認為他們非常厲害,值得我學習。」
或許是見到了他如此精神的樣子,加藤良也輕輕地笑了笑,並沒有說出任何掃興的話,只是讓他務必注意安全。
「如果發生什麼事情的話一定要告訴三日月,他可是非常擔心你的。」
加藤良也與三日月是舊識,也是通過這一層關係,所以他的戀人才放心將他交給面前這個人繼續進行治療。
每當諮商結束以後,他們有時候也會聊起一些私事,一期一振也經常透過加藤良也知曉三日月過去的一些趣聞。
對方也時不時會像這次一樣叮嚀他,這不著痕跡地提醒他並不是一個人的方式相當高明,至少對一期一振而言是相當受用的。
「我會的。現在一切都還好,三日月也知道我的狀況,他也認為可以嘗試看看。」
「是嗎?如果三日月知道的話,那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了。畢竟他是那個最珍惜你的人──」
加藤良也好似調侃一樣的話語剎那間便讓他漲紅了臉龐,他與三日月的關係並沒有太多人知道,面前這個看似溫文儒雅的男性偶爾會有這樣一番令他措手不及的行動。
一期一振儘管知道這只是玩笑話,但本就臉皮薄的他還是難以消受。
在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時,或許是目的達成了,加藤良也自然地笑了一會,終於放棄繼續逗弄他,難得有些感傷的啟齒,「……我總覺得在你身上看到希望。別看我這樣,我經手過不少自殺遺族的個案,許多的個案最後都選擇自殺了。」
一期一振被這番話吸引了注意力,黃金糖般剔透的眼眸閃爍著訝異,他瞪大雙眼望向聲源,而加藤良也彷彿受到鼓勵似的繼續闡述,「本來我是不打算再接這類型的個案的,要不是三日月好說歹說,否則我是列入拒絕往來戶的。我本來以為你大概又會是那種棘手的類型,但看樣子我完全想錯了呢。」
這段時間你漸漸地透過許多事物變得穩定了,那是相當難而可貴的事情,加藤良也語重心長的表示,而那哀傷的模樣一點也不假。
他想作為治療者的加藤良也肯定也有許多無法對外人道的傷痛,尤其那些放棄生命的人又是他的患者。
「我好幾次都覺得很痛苦。明明那麼努力了,很多人都甚至在自殺前不久終於能好好地睡覺或是展露笑容,但下一次聽見消息卻都是告別式的通知。他們的故事還有一切只能在那白紙黑字上呈現,什麼都付諸水流了。」
加藤良也看上去沮喪極了,一期一振這才知道作為治療者的立場不論如何被人神化,他們終究也只是人而已,面對他人的死亡一定會有所感覺,更別提死去的人是他們長時間接觸的對象。
都是一樣的。
感情這樣的東西並不是想捨棄就能完全忘卻的。
──「所以一期,謝謝你給了我一些希望。讓我能夠在這條路上走遠一些。」
加藤良也所展露出來的笑容帶著相當複雜的意涵,一期一振沒能全數參透,但卻能稍微理解一些內涵。同時也對此深深地感到被撼動。
他想他什麼也沒做,但卻也能夠透過自己的改變進而影響到另一個人的意志。
加藤良也對他說,他給了他希望。
「加藤先生是非常優秀的治療者,這段時間受了您非常多的照顧,我真的覺得很感激。所以請您不要氣餒,一定有人像我一樣真心覺得能有您的專業協助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謝謝你。也難怪三日月對你如此情有獨鍾,為了你做那麼多以往我怎樣也料想不到的事情。一期,你真的非常特別,儘管背負著傷痛,你卻也努力地想要往前。你怎麼做到這麼勇敢的?」
加藤良也的話讓一期一振剎時間內反應不及,他從未想過勇敢不勇敢的問題,只是想著自己即使全身被那些沉重的過往所攀附而寸步難行,也總是要踏出去。
因為有人一直在旁邊守著他、護著他,為他開心為他愁,為了回報一些他什麼都願意去嘗試。
只是想要回報那些幫助他的人。
想著哪天也要成為他們的支柱,那是一種義務。
「我沒有想的那麼深。只是覺得必須要前進而已,三日月還有許多人都為我付出很多,我也期許自己哪天能夠有所回報,僅僅如此而已。」
他的回應讓加藤良也愣了一會,而後揚起一抹帶有深意的笑靨。
對方這樣的反應讓他相當介懷,一期一振即刻付諸行動,而面前的心理師則是沉默了會才悠悠啟齒,「……我見過許多人要是遭遇到你這樣的情境,或許都已經放棄了。因此而選擇死亡的人並不在少數。」
一期一振對於向來鼓勵他人生存的加藤良也這樣語帶保留的說話方式感到不適應,但在不明白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什麼以前,他還是耐住性子等候。
「如果每個人都能夠像你一樣擁有生存下去的勇氣,該多好呢。」
加藤良也感嘆似的話語深深地烙印在一期一振心底,當時他深邃的黑眸恍若迷失了方向,好似懵懵懂懂的孩童找不到解答,與平時堅定而溫和的模樣大相逕庭。
但他就是沒由來的覺得,這才是加藤良也真正的模樣。
看似完美的神明其實也不過是踏足於人間茫然失措的人類罷了。
*
他們的行動在鶴丸國永確定得到自殺團體內部消息以後開始展開,據他所說,他佯裝為來不及報名上的自殺者成功的博得了參與人員的好感同時也取得第一手訊息──召集人似乎沒有刻意要求保密,自殺者也幾乎都是以匿名的方式參與,所以也不清楚召集人究竟在不在裡頭。
這次他們所使用的方式據說與前幾次鶴丸國永所追蹤到的相去不遠,為了方便執行,他們是以箱型車來作為集體自殺的場所,並且以安眠藥搭配燒炭的方式來自我了斷。
像藥研那次的自殺行動其實成行的並不多──因為普遍的人都是害怕痛楚及失重感的,更多的對於自己死後能否保持完整的身軀是相當介意的。
一期一振也更加明白當時他的弟弟死意多麼堅決,他感到心痛不已,但卻也以現狀來說服自己,他的弟弟已經沒事了。
「這次的人數總數只有四個,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逮到人就逼問誰是召集人,這次一定要抓住那傢伙。」
為了保險起見,他們也討論了箱型車所停留地的方位圖以便能夠真的逮住那個以甜美言語迷惑他人踏入死亡泥沼中的惡魔。
一期一振對於這團隊是相當有自信的,即便如此也仍是嚴正以待。
攸關他人性命的任務是相當重要的,他認為自己還是需要保持謹慎。與其他同伴分開行動以後,他緊緊地跟在鶴丸國永身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不遠前的箱型車上,並且等待對方的指示。
僅是短短幾分鐘之間的流逝,一期一振總有等待許久的錯覺。
他想,鶴丸國永怎麼還沒有下達指令呢。
「我們上吧,一期。」
直到那讓人感到舒心的嗓音傳入耳膜,他才恍然回過神的跟上前。起先他以為自己或許會緊張得不能自己,但卻意外的冷靜。
當他們揭開緊閉的車門以前,他都還處在無法言喻的微妙狀態裡。
箱型車的門被鶴丸國永拉開以後,裡頭隱隱約約傳出了淡淡的悶燒氣味,車裡的溫度相較室外高上許多,一氧化碳讓裡頭的四個人模樣不大對勁,他們聯手將四個人都給拖了出來,織田未來動作粗暴的搧起其中一個平頭男性的臉頰,直到那人雙頰通紅被疼痛給刺激而恍惚的掙開迷濛的雙眼,她才停止這樣的行為。
「你、你們是誰?」
光頭男顯然還沒有完全理解現狀,其他三人也在疼痛刺激下迷茫的睜開雙眼。一期一振總覺得見到這樣的他們好似見到對於這世界仍懵懵懂懂的孩童一般。
他們的眼中見不到希望。
沒有希望又怎麼能好好生存?
「你們誰是召集這次集會的傢伙!最好給我老實說,不然就揍到別人認不出你為止!」
織田未來語氣堅定而高昂,那氣憤的口吻及粗暴的動作完全不像女孩子該有的表現,但一期一振卻又覺得為了制止自殺者,她似乎也別無選擇。
光頭男通紅的臉在不知道又挨了幾巴掌以後,才終於雙手舉起呈現投降狀,而一旁的兩女一男似乎都被這樣的場面嚇得不輕,一期一振甚至注意到他們顫抖的身軀。
既然會害怕的話,為什麼還有勇氣做更可怕的事情呢?
雖然他內心深處是這麼想的,但卻也不打算明述。
價值觀這樣的東西終究只是個人所有且無法被輕易改變的。
「……他、他並沒有來,說是還有重要的任務要進行。還有許多的同伴深陷苦海,他說等到時機到了會一起來。」
光頭男身材粗曠,但表現出來的模樣卻是膽怯而懦弱的,如此反差讓一期一振一時間無法適應,但他想,會走上自殺一途的人,某方面來說,都帶有無法克服的困難與膽怯吧。
他緩緩地在這個人身邊蹲了下身。
「您知道他在哪裡嗎?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找他。」
一期一振亮金色的眼眸專注地望著面前的男性,語氣正經而平緩。
起初他想或許得不到解答,也可能會惹來這些人的不悅。
但有些事情,值得不計代價前行。
「這、這種事情,怎麼能跟你們說,要是被逮到的話,許多的同伴都會得不到救贖的!像你們這種專門阻撓我們的人是不會懂的!」
一旁起先不願多說的褐色長髮的女性幾乎像是悲鳴一般的提高音量,有些沙啞的嗓音加上外表的狼狽讓一期一振剎那間先是聯想到受傷的小獸。那低啞的嗓音猶如幼獸悲鳴般的讓人難以忽視。
他們每個人都受了許多傷害,但有些或許並不是他們的錯。
起先對於面前這些自殺者的強烈不認同感逐漸的淡化,但並不是不在意,只是理解了所以選擇不責備,因為他也並非無法感受到他們內心的那些無助。
「同伴?一起去死放下自己該負責的責任叫做同伴?這是哪門子的救贖?」
織田未來顯然完全無法認同,她的語氣夾雜著憤怒與質疑,而被她質問的女性則是安靜地垂下頭,大有不願再與她對談的意味。
──「確實死亡是一種絕對的解脫。我也……曾經想過,死了就好了。」
一期一振有感而發的表達自己的想法,而面前的兩位女性都訝異地望著他,織田未來甚至露出遭受背叛的受傷神情,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期望為面前這些認為生命毫無意義的人們達成某個目的。
「雖然很難啟齒,但是我的父母帶著我其他的兄弟自殺了。只剩下一個外地讀書的弟弟倖免,但他前陣子也企圖自殺未遂。」
一期一振輕輕地抿了抿唇,溫潤的嗓音逐漸地多了重量與轉折,我很痛苦,痛苦的想死,沒能保護好重要的弟弟、沒有為他做任何事情只知道沉溺在哀傷裡是我的失責,他說。
「但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願意去相信透過各式各樣的方法,一定可以繼續向前走。不只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心理諮商師為我付出很多心力,更是因為當我阻止了弟弟自殺,他對我說,那是他的問題,不怪我。」
每當午夜夢迴他總會想起許許多多被他所遺忘、壓抑的記憶,那當中除了親屬發生的憾事以外,他也經常會想起關於藥研藤四郎的事情。
或是他也會想自己。
──「我想妳很想要變得自由吧?我也很想,所以很努力,妳也很努力了吧?」
一期一振緩緩地蹲下身子,修長的手指溫柔的撫上對方憔悴而蒼白的臉龐,他是心疼的,因為總是會想起當時,藥研滿是絕望的表情,空洞而虛無的眼眸險些連他的身影也無法映照出來。現在他面前的這樣人亦同。
「……為什麼努力得不到好的結果?」
或許是受到他自白的影響,面前的女性逐漸的潰堤。她有些失控的哭喊著,彷彿不久前的他自己。
一期一振確實感受到一些什麼,他知道那是他想要參與這個行動的確切理由。
「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常常覺得很受傷。……可是,現在的妳即使不透過死亡這樣的方式也是自由的。」
妳正自由的哭泣,自由地對著我闡述自己的想法,沒有比這個更加自由的事情了,一期一振語氣輕柔的表述。
他不大能夠知道自己這樣的一番話能夠動搖對方多少的心思,但是在面對自己的同時,也能夠去審視自我的與眾不同。
他並不是一個像三日月宗近或鶴丸國永那樣閃爍著獨特光彩的人,但即便平凡也會擁有不同的美好。或許自己需要花費許多時間察覺與珍惜,但終究有天回過頭還是會發覺的。
真的會發現的。
「你騙人!少用這種話唬我了!」
一期一振能夠明顯的感受到對方的動搖,但卻掙扎著不願理解。
他也並不為此感到氣餒,畢竟他知道這樣的過程有多難受,他經歷過的。
「我以前也經常覺得這是自欺欺人,可是如果一開始就強迫自己必須要堅強地去面對所有的事情,妳最後只是被那些不需要的負擔束縛住而已。我不能讓妳死,可是我想告訴妳的也只是這樣簡單的事情而已,能不能得到自由,是由妳自己去定義和決定的。別人無法左右。」
他自己就是過來人,沒有比這個更加有說服力的言語了。漸漸地面前情緒激昂的女性平復了下來,她嚎啕大哭接著發出細碎的嗚咽聲,而後歸於平靜。
他知道她不是不傷心了,只是冷靜下來了。
這樣就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力氣,或許也還能持續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