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又過去,鏡光現在平均三局可勝一局。
他的腳適應了,他開始適應腳底懸空的運動,雙方激烈打鬥場景宛如在樹梢,在這動態中,鏡光漸漸地感覺到的一種連續性,靈光一閃的「直覺」就處在這種連續性當中。
他突然看到——時間,他處在時間這個不可分割的有機體裡頭,他感受到時間的無限綿延⋯⋯,這綿延的時間就是整體。
他不曉得怎麼形容他眼前所看到的,它是「直覺」、也是「整體」、更是接近「本質」的東西。
延子遲遲等不到他的下一手,抬頭看他。
鏡光對貓發出囈語:「延子,你會不會覺得只有意識到整體,才有可能摸到圍棋的本質,才有可能跑出直覺。」
延子當場變成一尊木刻,動也不動的,好像有個莫名的力量把它封存起來。突然可以看清牠身上的每個細節,耳朵裡細微的血管,眼球中控制虹膜的肌羣。
擱在岸邊的鏡光,望著眼下的棋形,好像有張臉⋯⋯從密佈的黑白子,慢慢隆起,是他的臉,沒錯這是他,百分之百屬於他性格的一張臉。
鏡光興奮的叫住我:「老師我看到我的臉了,在這裡。」
他衝動的想把棋盤端起來。
外人會以為他瘋了,但我清楚他看見自己的棋風了。隨他去,要叫要吼,隨他去⋯⋯。
他像個傻蛋抱著虎斑貓,虎斑貓被他高舉在空中,大夢初醒的喊:
「老天爺不是要我洗刷佐為的冤屈?」
陳湖堆滿笑。
鏡光的語氣像嗑藥:
「難道我的存在,是為了連接佐為的過去與未來。」
「也許這就是兩個棋盤現身的原因。」我總算串起來了,「之前的你只認識棋魂一半的生命。」
「人類的棋,曾達到兩次高峰?」鏡光。
「無師自通的Enormous不知道什麼是開局、什麼是中盤,它沒有人類的束縛。」陳湖。
鏡光振奮了:「人也許有機會達到Enormous的境界,只要將古近徹底融合?」
我不得不指出:「這融合好像真的要發生在你身上。」
鏡光指著自己:「我?」
他敲著桌子,棋盤上的黑白子跳了起來。「我終於理解當時的sai遇到什麼事了。」鏡光轉過來看我:
「這是我的天命?」
這年紀輕輕的十五歲學生,在我面前講著天命。
進教育圈十幾年了,我不曾在任何一堂課與任何一個學生產生這樣的對話。
廚房牆上浮貼了一張課表,我在這塊田,耕耘了無數個寒暑,一天天,一年年。天天到職,天天正確無誤地出現在每個空格。我的成就與學生的成就一直以來是兩條渠,田無溝,水無流。
而這個天天跑來我家下棋的學生,今晚,突然跟我聊起天命⋯⋯。

又是禮拜五,棋院的升段賽很快又來了。遲亮與鏡光在棋院的覆盤室準備著,上次是遲亮鬼鬼祟祟的把門反鎖起來。事隔兩個月,這次換鏡光鬼鬼祟祟跑去門邊,把門鎖了。
抬頭看一下牆上的鐘,下午的賽程1點開始,還有兩個多鐘頭。他動作迅速的清好一個棋盤:
「遲亮,好久沒對局了,要不要趁這空擋?」
遲亮入座後,鏡光小心翼翼的問:
「還記得名人輸給Enormous的那三局嗎?」
「當然。」遲亮。(其實那三局遲亮已經倒背如流了,這段時間,在家不知已覆盤幾百次、幾千次。)
鏡光繼續試探:「你覺得AI的棋真得那麼完美?」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
鏡光雙手撫摸著棋盒的曲線,忽上忽下,賣起關子:
「也許能找到贏Enormous的方法。」
「你嗎?」遲亮眼神充滿質疑。
(鏡光想起人機大戰的第二局場,強迫自己嚥下這口氣的遲亮在台上微微發抖。)
這段時間,遲亮幾乎閉上眼睛就可以浮現那棋局,好像快歸納出一些策略,正想找人驗證。
鏡光雙眼像兩面發光的鏡子:「要不要試試。」
鏡光執黑,遲亮執白。
遲亮嗅覺超敏銳,前五十手,他幾乎可以感受到眼前這個人,下得很爽,無邊無際的自由,這自由度⋯⋯是Enormous的特徵,此時的鏡光也擁有這特徵!?
「你變了。」遲亮。
很快的,他發現鏡光的開局、中盤交融在一起,就是這個,黑棋彷彿握著龐大變數游刃有餘。
兩個時代的佐為流竄在鏡光的思維,一下子是「金角、銀邊」,一下子是「高者在腹」,兩種思想相互流竄,遲亮開始無法捕捉眼前的鏡光。
「你鑽研了AI的下法?」遲亮懷疑他也做了一樣的事。
鏡光搖頭,臉上又浮出刁頑的表情:「我只是重新認識千年前的佐為。」
「千年前?」
「定式是為了讓開局產生效率,再怎麼無懈可擊也不見得能夠應付瞬息萬變的中盤。」
遲亮早就發現:「關鍵在中盤?」
「沒錯!能有效地控制局部的棋手,不一定能應付波瀾壯闊的中盤。」鏡光眼珠油亮油亮。
鏡光和遲亮在右下交換了幾手,白棋突然犀利地跨斷中央的一處黑棋。遲亮的這一手跨斷相當嚴厲,直接點在黑棋陣勢的七寸上。他盯著鏡光:「等角邊定型再進攻“中原”已來不及?」
「沒錯。」鏡光。
黑棋上側少了一手小尖,有些地方太薄。接著,就看雙方要如何在中央定形了。
面對白棋的跨斷,鏡光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在右下方一路扳,行使先手權利。
白棋不得不應,只能在下方二路爬了一手。
黑棋直接脫先,回到中央沖斷白棋,雙方在這裏交換定形。旋即,雙方在中央展開了十分激烈的爭奪。
白棋強硬地貼著黑棋,沒有忌諱的將中央黑棋陣勢撞厚,幾手交換,見白棋突然轉身往右上頂了一手。它連回此處三顆棋筋不做任何退讓,其中暗藏的反制,只要鏡光一疏忽,吞他四顆子,瞬間破壞從這處到中央的黑棋大模樣。
鏡光沒給他機會,滴水不漏地在中央先一沖,白棋擋住,打消這隱患,回身在右上角倒撲吃子。
遲亮無奈,只能黏上。
這下子,白棋在右上的大龍團成一團了。
這陣子的成績,鏡光緊追在遲亮後面,他們遠遠與其他人拉開一段距離。其他人好像都接受AI重創圍棋界的事實,並將它視為不可更改的事實。
只有這兩個人,不曉得為什麼,一次次的切身經歷都沒辦法讓這兩個人徹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