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年6月24日
下午5:15|台北市 某醫學中心急診室
「小心頭部!」
自動門「嗶」地滑開,兩名救護技術員推著病床快步穿過急診室濕滑的走道。傍晚的雷雨剛停,地面仍殘留著濕氣與淡淡的消毒水味,空氣濕悶、混濁。
擔架上的男子約莫四十多歲,臉色灰白、神志不清,四肢僵硬,嘴角發紫。他的左手臂整條腫脹發亮,皮膚呈現詭異的深紅,甚至略帶發黑的斑點。
紗布包裹在腫脹的肌膚之上,卻壓不住皮下蔓延開來的紅腫與壞死跡象
「男性,46歲,從花蓮分院轉來,當地已經做過清創手術,初步診斷是蜂窩性組織炎合併感染性休克。意識間歇清醒,目前體溫偏低——剛剛量只有34.5,血壓掉到82/47!」救護技術員快速的報告著。
「推進這邊床位,快,接上監測!」
說話的是急診室的值班護理師——小敏,她年約二十五歲,剛進急診室不到兩年,個性天真直率,做事熱心,雖然偶爾還不夠冷靜,但常帶著一股衝勁與好奇心,是護理站裡最有朝氣的存在。
林芷萱緊跟著步入觀察區,戴著口罩,步伐沉穩。她二十七歲出頭,是這間醫學中心急診室的資深護理師之一,平時話不多,但處理狀況條理清晰,情緒穩定,是大家都倚重的「學姊」型人物。
她外型清秀,有一種不張揚的氣質,說話不快,神情平靜,就算在夜班遇到三床暴躁病人也不見她臉色有任何波動。這樣的沉著,不是書本教得來,是幾百次危急狀況中培養出的本能。
她迅速掃過男子的皮膚顏色與呼吸頻率,目光停在那條腫脹如鼓的手臂上,再看了看螢幕上跳動的監測數值——血壓偏低,心跳加快,血氧忽高忽低。這樣的變化,與蜂窩性組織炎過去常見的表現似乎不太一致。
「體溫再量一次,血氧持續觀察。」她語氣簡短。
小敏點頭照做,雖然表情有些緊張,卻沒有多問。她早就習慣聽從芷萱學姊的節奏。
「他剛剛還睜眼一下,問我們這是哪裡……但現在叫不太醒了。」其中一名救護員邊調整氧氣罩邊說。
林芷萱沒有回答,只是快速記錄。這名病人身上的氣味讓她皺了眉——不像是普通的體味或藥物味,更像某種……難以形容的東西。淡淡的、黏膩的、令人不舒服的「冷」。
一名中年女子緊隨病床走進來,臉色慌張,身形瘦削。她不發一語,只緊抓著背包帶,眼神死死盯著丈夫的臉,像是在等他突然睜眼呼喚自己。
林芷萱轉頭看她:「妳是病人的家屬?」
女子點頭,聲音顫抖:「他這兩天都還好好的,昨天半夜開始……整個人又突然像變了一樣……」
說著說著,她下意識把右手蓋在左手手腕上。林芷萱注意到了,那是一種想遮住什麼的動作——她的左手腕,微微紅腫。
她心裡微微一動,但沒有多問。眼下最重要的,是病人的狀況。
——主治醫師應該快到了。
下午5:17|急診室
「病人在哪?」
聲音從走廊另一頭傳來,沉穩、有力,語調略低,帶著一絲急促。
林芷萱回頭,只見陳宇昊快步穿過護理站,步伐筆直、腳下幾乎沒有多餘的聲響。他身穿深藍色手術服,腳步急促卻不顯慌亂,像是剛結束前一床病患處置後立刻轉場過來。
他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眉目立體、神情銳利,是醫院裡少見「一眼就讓人放心」的主治醫師。外型亮眼,但沒人因為這點小看他,因為他辦事一向乾淨俐落,脾氣不好,容不得拖延。
林芷萱迎上前,「花蓮轉來的病人,血壓低、意識差,已做過清創手術,轉診單寫蜂窩性組織炎合併感染性休克,目前體溫偏低,34.5。」
「蜂窩性組織炎?」陳宇昊眉頭一蹙,「這種病例不是地方醫院就能處理了?而且已經做過清創手術了,為什麼要轉到這裡來?」
他的語氣並沒有質疑誰,只是純粹地不解。
林芷萱也沒給答案,只是點點頭,示意他自己看。
陳宇昊走到病床旁,一邊戴上手套,一邊俯身查看病患。
男子的意識已不明確,眼神呆滯,氣息緩慢,嘴角帶著異常的蒼紫色。
他的視線停在左手虎口處,眉頭更緊了些。
「傷口是怎麼來的?」
「不清楚,家屬剛剛說前兩還好好的。」芷萱一邊說,一邊把平板遞給他。
他迅速掃過資料,又問:「清創手術是三天前作的?」
病人太太這才走近一步,聲音細如蚊:「對……手術完之後醫師說他恢復得很好,不知道為什麼又突然變這樣……」
她說著,眼神飄忽,像還沉浸在那段混亂的時間裡。
陳宇昊沒再追問,只是轉頭看向林芷萱:「檢驗科的數據進來了嗎?」
「他們剛打電話來說剛上傳,請你盡快看。」
「好,我去看系統。」他說完,放下聽診器,轉身朝電腦區走去。
林芷萱站在床邊,看著螢幕上跳動的心率曲線,一直無法忽略一個念頭——
這病人,不像蜂窩性組織炎。
下午5:38|急診室辦公區
陳宇昊坐在電腦前,快速點開患者的電子病歷。畫面剛刷新,一串剛上傳的檢驗數據依序跳出。
白血球指數異常偏高,但中性球比例卻未如預期那般明顯上升。C-反應蛋白(CRP)過高到幾乎難以解釋的程度,乳酸值異常偏高,遠超出典型蜂窩性組織炎患者的範圍。
最令人費解的,是肝腎功能指數同時惡化,卻沒有任何用藥或脫水紀錄能加以解釋。
「這組數據……」他皺起眉,低聲自語。
這不像蜂窩性組織炎,也不像單純的敗血症。
太快了,惡化太快,指標之間的變化邏輯也不對。
他盯著畫面數秒,身後傳來輪椅與病床移動的聲響,以及護理站的廣播聲。
一切都在告訴他,現在不是靜下心來釐清疑點的時機。
他站起來,回頭朝護理站走去,口氣平靜地對林芷萱說:「這病人我想等一下找感染科一起看,他的檢驗數據不太正常——但先照蜂窩性組織炎處理,把病歷留一下,我回頭補紀錄。」
陳宇昊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來,回頭交代 「請外科下來看一下,評估一下是否要再做一次清創手術。」
林芷萱點了點頭,神情雖然鎮定,卻隱約看出她也有相同的直覺——這個病人,好怪。
病床邊,病人仍躺著,一動也不動,體溫機發出輕微的「嗶」聲——34.0,比之前還低。
他的太太坐在一旁,雙手交握,神情空白。
她仍然緊緊的用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無意識地、越握越緊。
下午6:27|急救區病床旁
「病人開始嘔吐!」
小敏的聲音幾乎同時與監測儀的警報聲一同響起。
一股深紅近黑的液體突然從病人嘴中猛然湧出,混著泡沫與不明的黏稠物質,直直噴向床邊的地板與護理圍欄。
小敏下意識往後退一步,卻仍被一道細長的液體掃過臉頰,鮮紅濺上她的口罩與眼角。
她愣了一下,條件反射般用衣袖擦拭,甚至沒時間檢查那液體的氣味與成分。
全場只剩下警報聲與快速移動的腳步聲。
林芷萱立刻趨前:「血壓掉到60以下,心跳120以上,心律不整!」
「啟動急救!」陳宇昊衝進來,一邊戴上護目鏡與雙層手套,一邊大聲下指令,「備氣管內插管,先給一劑腎上腺素,Monitor接CPR模式!」
多名護理人員迅速展開分工。林芷萱迅速抽藥,小敏則是幫忙搬開床邊物品、確認插管設備。
病人的身體在病床上劇烈顫抖,眼白外翻,胸口起伏像是要斷裂一般。
氧氣罩一拿下來,嘴唇便不斷滲出血沫與泡沫。
他的皮膚開始出現細小紫斑,像是在體內某處持續內爆。
「我看不到聲門!」陳宇昊咬牙,「角度再壓低——好,壓喉。」
「好,壓了!」小敏回應。
終於,管路順利送入,林芷萱馬上固定套管,調整氧氣濃度與呼吸機設定。
「持續CPR!一分鐘後再打一劑強心劑!」
小敏撐起全身力道壓胸,汗水沿著額角滑落,雙手沒一刻鬆懈。
林芷萱在一旁調整點滴,另一名護理師也趕過來協助,整個搶救空間陷入混亂而緊繃的節奏中。
「準備電擊。」陳宇昊低聲說。
「Clear!」
眾人迅速退開,病人身體在電流衝擊下劇烈一震,雙臂短暫抬離床面,接著又重重墜回。
所有人盯著螢幕。心電圖閃爍,拉出一道彎曲波形,短暫出現幾道折線。
林芷萱屏息:「有反應……等一下——」 波形一閃即逝。
陳宇昊眉頭皺得更深,「再來一次。」
「Clear!」
又是一陣強烈震動,病人胸口掀起、又落下。
這次的螢幕短暫出現微弱心律,心臟似乎在試圖恢復跳動。
「等一下……那是……」小敏盯著螢幕,不確定地說。
眾人看向螢幕,波形逐漸變平,變細……然後,拉成一條毫無變化的直線。
警報聲變成一道長而刺耳的嗶聲,持續不斷。
「血壓測不到,血氧無反應,無心律反應,無瞳孔反射。」芷萱一邊確認,一邊彷彿已知答案。
陳宇昊沉默三秒,望著這具蒼白的身體,緩緩低聲: 「停止急救。時間?」
林芷萱看了看螢幕:「晚上七點零八分。」
陳宇昊靜默一秒,緩緩點頭,「死亡,紀錄下來。等一下安排送往生室。」
房間一陣死寂。
病人平躺在病床上,氣息全無,口鼻間的血跡尚未乾涸,唇色近乎黑紫,眼皮雖合上,眼角卻還殘留著細微的肌肉抽動痕跡。
全身泛出一種異常的灰白,像是體內某種運行突然中止,卻還留下一點失控的餘燼。
他的嘴微微張著,角度比常見的遺體還大,像是在臨終前正準備咬住什麼,卻來不及。
小敏微微退後一步,雙手還在顫抖,眼神空白。
她想移開視線,但又忍不住一再偷看那張扭曲僵硬的臉。
林芷萱默默拿起紀錄板,開始填寫數據。
她的手穩定,但心裡那種違和感,卻越來越重。
「這個病人,好奇怪……」 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把那句話,埋進心裡最深的一角。
晚上8:20|更衣室
小敏獨自走進更衣區,脫下口罩,站在洗手台前。
鏡中那張臉顯得有些陌生。
她的臉頰邊緣還留著一道乾掉的深紅血痕,是剛才病人喉嚨猛然噴出的那一口。
雖然早就見慣臨床混亂,但這樣的血,氣味與質地都讓她難以忽視。
她猛地開水龍頭,雙手潑水、用力搓洗臉頰,一邊低聲對自己咕噥:「有什麼好怕的……只是噴到一點血,又不是第一次……」
她想笑,但臉頰僵硬,眼神空洞。
她不是沒見過死者,但這次,那個病人死亡的樣子…讓她害怕。
她拉出新口罩換上,望著鏡中的自己強作鎮定:「快點習慣,妳是護理師。」
說完,她深吸一口氣,回到護理站。
芷萱看了她一眼。 「還好嗎?」
小敏點點頭,「沒事啦。沖一沖就好了。」
芷萱點頭,沒多問什麼。
晚上8:35|急診室後方
遺體還放在急診室後方的轉送區,尚未送往往生室。
林芷萱走過去,蹲在坐在椅上的女子面前,輕聲道:「如果妳準備好了,可以進去跟他道個別。我們等一下就會安排送下去。」
女子抬起頭,眼圈泛紅,點了點頭。 她走進病床旁,輕輕掀起白布。
丈夫的臉還是一樣蒼白安靜,嘴角微張,仿佛還想說什麼。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伸手輕輕抱住他的上半身,頭靠上他的胸口。
那一刻,她的眼神忽然一變。
——那胸膛,好像還在微微起伏。
不是呼吸的規律,但確實有動靜。
她不敢確定是不是錯覺,也不敢多想。
她只是更緊地抱了抱,然後趕緊鬆開。
就在她放開的瞬間,耳邊像是聽見什麼。
一聲極輕的氣音——像是從喉頭深處逸出的殘息,又像是……某種無聲的低鳴。
她全身一震,猛地抬頭,卻只見丈夫的臉靜靜地仰躺在白燈之下,嘴角還微微裂開,像是露出一個不完整的微笑。
她盯著那張臉看了兩秒,卻突然覺得胸口被什麼壓住,喉嚨發緊。
「不行……我不能在這裡哭……你不是最怕我掉眼淚嗎……」
她輕聲說著,抽了抽鼻子,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她下意識將臉往下壓了一點,想把眼淚藏進他胸前的布料裡,但一靠近—— 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冷意突然竄上她的背脊。
那不是病房冷氣的溫度,是一種來自身體內部的本能寒意,就像某種「不該還在動」的東西正在醒來。
她瞬間閉上眼,強迫自己起身,用力吸了一口氣,迅速蓋好白布,快步退了出來。
林芷萱沒有問她怎麼樣,只是伸手扶了她一下。
女子沒有說話,只輕輕點了一下頭。
她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想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眼神刻意避開林芷萱的視線。
她轉身快步離開,像是怕自己再多留一秒,就會失控。
沒有人看見,她那隻垂在身側的手,指尖還在輕微地顫抖。
林芷萱看著床上的遺體,視線停在被白布蓋住的那雙手上。
她不知道那雙手剛才動了,也沒看到那一刻微弱的胸口起伏。
她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想了一句話:
「這個病人……走得太快了。」
「他...到底是怎麼被感染的?」
白布下方,一根手指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