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瞥見師父默許的笑容,便不客氣的伸手去接,大口灌下,又默默將杯子放回桌上,未說一句致謝的話,吳煥夷身後人等惱他無禮,面有怒色。
吳煥夷本人倒是不以為忤,心情愉快的看他像尊木頭人似的,不住點頭。
「侯爺就別彎彎繞繞的拍馬屁了,有失身分啊。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們才這麼認真的套近乎?不妨直說。」黑狐話是對著吳煥夷說,卻笑瞇瞇的瞥了一眼蓄勢待發的人們,眼裡的輕蔑可沒打算藏。這些毛頭小子就算一擁而上,只需動動手指就能殺光,護主護得真沒自知之明,不過吳煥夷也是有真本事的人,弄得這些部下一個比一個死忠,不錯啊。
吳煥夷確實有掌握人心的本領,黑狐則明白自己只有高壓統治的能耐,雖然他不在意弟子,可不得不說,自己在這方面確實輸他,但他當然不會說出口。
不扯這些閒思,總之呢,黑狐問這話表示他心情不錯,吳煥夷便順勢接下。
「好,快人快語,本侯也不閒扯了,確實有事相託,不過這回的工作重要至極,想來非你不可,不知可願相助?」吳煥夷整整衣襟,正色道。
「侯爺不是說不閒扯嗎?」黑狐笑得從容,悠哉問道。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有屁快放的含蓄講法,惹得吳煥夷身後的人們臉色更差。
「我希望你可以潛入皇城,將景幽炎綁出宮來。」吳煥夷仍然好脾氣的微笑,彷彿未察周圍劍拔怒張的氛圍。
黑狐摩娑著指尖的酒杯,低垂的目光閃爍森森邪氣,似乎在回憶什麼。
「景幽炎啊…哼哼,可不正是東宮嗎?侯爺膽子可大了,綁他出來做甚?」
這麼多年過去,黑狐自然查清了當初自己在與上官禦對決時在旁邊礙事的兄弟倆是誰,他還在計畫著何時要去報復呢,機會就來了。
「本侯自有打算,你就說願不願意幫忙吧。」吳煥夷不信他不知道自己要謀逆造反,他不幫也無所謂,反正他自己也有其他手段,問他只是為了確保自己不會無意間讓他心生反意來搗亂,畢竟他略為知曉景氏兄弟與他有仇那件事,仇敵也好單純嫌礙事也好,總之黑狐視為「獵物」的人他都盡可能不擅動,這也是他掌握人心的訣竅之一。
「皇宮戒備可嚴得很,單純殺他還算容易,「綁走」?侯爺莫不是以為我會飛天遁地?」黑狐似笑非笑,玩鬧似的問。
先說戒備森嚴,又說殺他容易,再說得像綁走有難度,矛盾又戲謔,可確實實在在聽出他的游刃有餘,果然像隻狐狸,捉摸不透。
「除你之外,天下間還有幾人能將皇宮來去自如?飛天遁地這種小事,你還辦不到?未免謙虛過頭。」吳煥夷朗聲笑著,坦蕩蕩的褒獎當恭維。
「承蒙侯爺賞識,幫你綁人自然可以,但有條件。」黑狐笑瞇瞇的歪頭,滿臉無害的豎起手指搖動,吳煥夷擺袖一振,做出請講的動作。
「侯爺想幹的大事,其中將牽連到我的宿敵,所以我要參與,相信幹掉那人對侯爺百利無一害,我想侯爺沒有理由拒絕。」黑狐無意識的滑過胸口藏著的破書,彎起意義不明的笑容,與其是商量倒不如說是陳述事件,頗有半點不容吳煥夷拒絕的意味在。
「行,你想知道什麼,本侯一定知無不言,還有什麼?」吳煥夷答得爽快。
「第二,抓來之後,得留給我解解氣,好消我當年失足墜崖之恨。」黑狐很滿意吳煥夷的配合,笑吟吟的續道。
「也不是不行…但希望你可別太急躁把人一下子就弄死,本侯還有計劃需要用到他…要殺就等時機到再殺,可行?」吳煥夷有些為難的想了想,商量道。
「成交,我可以等到你大事結束再下死手,景氏兄弟與上官禦三人,全都留給我,侯爺答應的話,還有需要我跟我弟子的地方儘管利用,這交易不虧吧?」黑狐歪頭說著,這簡直是特別奉送,吳煥夷自然欣喜。
「不虧不虧,用對本侯無益的人能換得你們效力,可賺大發了。只是沒想到你跟那兩兄弟還有這麼深的牽扯?你的宿敵跟他們又是怎麼牽扯在一起的?」他趕緊答應,同時好奇的想知道過往更深的細節。
「這就不勞侯爺關心了,趕緊說明你的計劃吧,越快行動越好。」黑狐不肯言明自己過去的敗局,迫不及待的催促,吳煥夷正是要用人之時,他既不肯說便也不再追問,將話題正式導進主題裡,說明他的竊國行動。
初百無聊賴的站在小九旁邊,偷覷身旁那個纖細的身影,只見她正低垂眼簾,麻木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幽暗的眼裡沒有波瀾,只是垂在身側的手指似有若無的輕輕捏著自己衣角,他要是沒注意還真沒發現她的小動作,心裡頗有些五味雜陳,只是自己的表情跟她一樣麻木,想來沒人會發現。
白雲掠過樹梢,幾個月升月落後,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離開住了很多很多年的住所,沒有人回頭去看小樓、石林或外圍的森林,他們以為自己還會回來。
卻沒有想到,再也無人能夠踏上這片土地。
吳煥夷的竊國行動規模很大,需要的人員繁多複雜,他手下的人多不勝數,計畫也彎彎繞繞好幾個方向同時進行,搞得人煩,他索性不去研究,反正他們只需依指示行動,基本上沒收到指令就不會動作,大多數時間基本上很閒,只在礦場裡來來回回走動當巡邏。
景幽炎被黑狐不費吹灰之力的綁來,凌遲得半死不活,初冷眼站在弟子中默默看著,只覺那據說是東宮的人還挺有骨氣的,居然一句求饒都沒有。
黑狐折騰半天有些膩了,帶著弟子們離開,到得半路又一個人悄悄回去,過沒多久又回來,帶上小九到礦場外圍說要巡邏,便與初等人分頭。
小九自多年前性情巨變後,便落下一個奇怪的毛病,雖然說她年紀小時就已經很怕黑,但後來更是變本加厲,只要在漆黑的地方獨處便會渾身發顫,非得死死抱著人不放,初都不知道她到底外出執行任務時是怎麼達成暗殺工作的,現在黑狐主動說要帶她外出透氣,初倒是慶幸了一會。
卻沒料到,這一分頭,就是初跟小九的人生產生變化與終結的開始。
造成小九錯亂的那人,花無蹤正式踏入他們死寂的刺客生涯裡。
準確而言,初是跟他經過搏命對戰後才從黑狐口裡得知他這個人,他本不會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可這回他卻牢牢記住了。
帶小九外出的師父沒有帶回小九,幾番波折後初左右不見那個心心念念的人,終是按耐不住開口詢問,師父的回答讓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克制不住的爆出猛烈殺氣,心跳狂震用盡畢生修為才壓住咆哮,只壓抑的從齒縫間迸出「這樣啊…」三個字,也不顧咬牙切齒的失態是否被師父看到,滿心充斥燎原烈火與絕望。
小九被他帶走,凶多吉少!下次看到你,我定要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都在所不惜!
大軍在初怒火如熾的同時仍在前進,混亂不停發生,所有人動員搜查奸細,小九卻冷不防的從暗處歸來,驚得初手裡的武器差點落地。
「小九?」初為了那以為已死的人心魂動盪,話音都有些遲疑,輕得像怕驚擾美夢,就怕一上前那人便煙消雲散。
小九抱著血淋淋的手臂,臉色難看痛得滿頭大汗,顯然傷得很重。
初的心像被絞過似的,痛得難以自制,麻木冰封的表情搖搖欲墜,扔了手裡的武器匆匆扶著她,啞聲關心。
「怎麼回事?師父說妳被敵人抓走,沒想到妳還活著…」他真想攬她入懷,但他不能,長年的壓抑讓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現在的狀況。
小九的回答略為簡略,話題也帶到初的手傷上,他便也不再追問。
要緊的是她的傷口,自己的傷只是小事,但小九不能有傷。
他木著臉卻輕柔的引導她坐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細緻迅速的替她處理傷口。
那個男人果然該死!居然把小九傷成這樣?就算她還活著,我也定要你付出性命來償還!話又說回來,他的身手好得離譜,連殺了好幾個師弟還能與自己對峙廝殺…小九到底是怎麼從他手裡逃脫的?莫不是…不,不會的…
初在心裡浮現了一個模糊的猜測,但他拼命催眠自已不要去聽那聲音。
小九絕不會叛變,絕不能叛變…她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初面色冷淡,內心的波瀾卻如千層浪疊疊撲湧,便沒發現小九的神情與往常不同,她低頭乖順的凝望著初,內心也是千思萬緒難以言明。
兩人各有各的糾結,氣氛卻陷入難以解釋的安寧。
初回過神來突然沒聽到小九的動靜,抬頭卻見小九竟毫無防備的睡著了。
「…小九?」他開口,語氣裡居然有他自己都沒想過的柔情。
他忽然很想觸碰她的臉,伸出去的手指竟然微微顫抖,不知原因為何。
手在她頰邊極近的距離停下,遲遲無法前進,彷彿有道巨大橫溝貫穿在二人之間。
血色的人生淬鍊出來的刺客,眼底的微光漸漸消散,耳邊叨叨絮語的陰邪話語揮之不散,他雙眼回歸於一片漆黑的深淵,停滯的手往下游移,擱在小九脖頸前方,不由自主的做出虛掐的動作。
他幾乎祈求的低喃著,同時仍在催眠自己,他想要相信小九沒有背叛。
「…小九…妳千萬不要背叛我們…」初聲音啞得像快哭出來。
他單膝跪著,冷冰冰的石板竄上寒氣,他不知道冷的是身體還是心靈,荒涼又蒼茫的歲月流淌在他們之間,初背影蒼涼徬徨,腦中只剩一句話在徘徊。
【背叛刺客門者,唯死路一條。】
他小心翼翼的將小九抱起送入帳中,在幽微的燭光裡默默凝視她安穩的睡顏。
她定是累極了,才會一無所覺的任我抱起,身子好輕好輕,像是沒有骨頭似的…
初佈滿傷痕武繭的手指輕輕滑過小九的臉頰與髮梢,喉間乾澀彷若有血絲滲出,燭火跳動間模糊的影子跟著晃動,他深埋在回憶裡的那個小小身影又躍上心頭。
好多好多年了,小九給他的那顆染血的髒饅頭嵌在他心口,灼熱著他冰封的心。
她說,她要師兄…那時候,她哭得好醜,肉嘟嘟的臉皺成一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咿咿呀呀的嚷嚷著,擠在他懷裡不肯撒手,難哄得要命…
可不正是要了他的命?小九啊…妳用那顆髒饅頭,買了師兄一輩子,妳可知道?
師兄從沒把妳保護好,是師兄對不住妳,別擔心師父那裡,妳只管安睡便是。
初面無表情,眼裡深藏著僅僅為她一人存在的柔光,半晌似是無奈的垂眸嘆息,毅然起身去找黑狐,決絕而堅定。
黑狐饒有趣味的看著入帳後一言不發便跪在地上的初,似笑非笑的等他發話。
「師父,小九回來了。」初例行公事般的回報,語氣死板冷淡,跟剛剛判若兩人。
「喔?這值得你跪著說話?」黑狐沒有讓他起身,淡淡問道。
他怎麼會不知下落不明的弟子回歸之事?又怎會不懂首徒什麼話都沒說就跪地的原因?他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麼因素,讓這個一路從折磨屈辱、刀鋒劍影、屍山血海淌過來都不曾雙膝跪地哀求的首徒,甘願做出這樣卑微的動作?
初知道師父喜歡兜著圈子耍人玩,或許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便不多做解釋。
其實那些雜事初已經無法顧及,他只是太明白師父的作風。
帶走她的那人那麼厲害,小九卻能以這樣的方式回歸,師父定然不肯再信她,而在他手底下的人,若是不能被信任,便是死路一條。
不管事實如何,如果黑狐不信任,對他而言,即達成「背叛」的條件,極其蠻橫不講理,可誰又跟他們說過道理了?
當務之急,就是以保住小九的命為第一要務,初可以什麼都不要了。
「求師父留小九一命。」初磕頭求著,力度大得驚人,竟聽得到沉悶的撞地聲。
「我又還沒說要殺她,你未免求得太快。」黑狐好笑的歪頭。
【還】也就是未來式,初更明白自己並未料錯,只怕自己再晚來一點,小九的命就徹底沒救了,當下冷汗涔涔再次叩首。
「師父,你一向不信失手卻生還的弟子,但小九她絕無二心,求師父留她一命。」短短兩句話他已經磕了五次頭,額上已經通紅一片,卻仍不畏不縮。
「很有意思,你如何能證明她忠誠不二?」黑狐蹲在他身前,一對幽深不見光的眼眸彷彿能將人吞噬殆盡,初喉間乾澀,遲遲不能發聲。
他無法證明,一點辦法都沒有,他能怎麼證明?他只知道,不想小九死。
黑狐知道他根本答不出來,卻悠哉的起身,負著手慢悠悠的在帳中繞了幾步。
「那你說說,若她叛變了,該當如何?」他沒再追問如何證明,竟有點放他一馬的寬容,至少初是這樣認為,即使後面這句話是個大坑,他也甘願栽進去。
「…弟子會親手殺了她,連帶奉上自己的命,好為自己眼拙導致辜負師父信賴而負責。」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認命認分的奉出最大覺悟。
一條命不夠看,就算上自己的便是,若是兩條命便能換得小九的轉機,他也只能賭上,反正小九如果死了,他的命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黑狐瞇起眼,仍是那副似笑非笑讓人發寒的表情,微一掀手便讓初站起來。
「你的命?你忘了你的小命一直都是我的掌中物嗎?」他笑道。
初沒有忘,他一直都記得,自己的命是「寄放」在師父手裡,可他也記得,當時是怎麼從黑狐手裡僥倖存活的。
「弟子絕不離開,我會比死人更聽話。」看似上句接不成下句的話卻成了他絕處逢生的關鍵,當年如此,而今亦如是。
黑狐的眼中又閃現當初那樣微弱的迷茫,臉上的笑容不甚明顯的起了變化。
初仰頭凝視他,曾經渾沌骯髒的眼裡閃現刺客不該有的哀求之色。
黑狐能從那雙眼裡看到自己的倒影,也看到幼年時代的初在回望自己。
「雜種。」黑狐突然喊了數十年未曾再喊過的名,那一瞬間,師徒二人彷彿回到那座被血染紅的山巔,遍地死屍滿地血汙,帶血的腥風冷冷劃開皮膚,刺入骨肉。
相似的白髮、相仿的境遇、相同的名…一切都那麼相像的兩人,陷入死寂中。
黑狐不曾與他說過,為何當初會對他青眼有加,初也永遠不會知道自己苟活至今的真實原因…黑狐對他這個首徒,確實格外縱容。
「你還記得為師一而再、再而三跟你強調的事嗎?」半晌,黑狐淡淡問道。
「…情是毒愛是痛戀是殤,冷冽的刀鋒不能被柔情沁蝕…只為殺戮而生的人,不該有情感。弟子始終謹記在心,不敢忘卻。」初僵了一瞬,低頭迴避師父的目光,盡可能表現得若無其事,雖然後背早已被冷汗沁濕。
--早已入骨的毒,如何能除?
硬要拔離,只會連肉帶血的撕扯下來,留下更深的痕跡罷了。
「而今你的「刀」,鋒芒可還依舊?」黑狐戳戳他的心口,歪頭看似無害的問。
「師父放心,弟子絕不辜負師父。」初迎面直視黑狐,正色道。
不負他的教導、也不負自己的誓言,只求給他一次機會,讓他留下小九。
不必多問黑狐也知道他話中話,正如他懂他一樣,黑狐也很懂初的想法。
只是那雙眼,那雙陌生的眼啊…實在讓他難以適應。
那眼裡的堅毅光輝竟有一瞬讓黑狐屏息,並非恐懼畏怯,卻仍難以直視。
太亮了,亮得不像「雜種」該有的眼神,亮得不像自己親手教出的弟子。
那眼神沒有怨恨沒有殺氣、沒有畏懼沒有虛假,渾沌深沉卻又純粹到極點,一時竟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樣的人,抓不準摸不透,是閱人無數的黑狐不曾見過的目光。
他眨眨眼,在極短的時間內平復心緒,指尖滑過自己的鼻樑,又是尋常的笑。
「你的請求為師答應了,記好你的承諾。」語罷,他便示意初離開,不再多言。
「多謝師父。」最難的一關終於過去,初如釋重負的吐出胸口濁氣,疾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