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札幌電視塔矗立在白雪中,147.2米的高度像一支穿透天空的銀針。
紅綠相間的鋼鐵結構在冬陽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而積雪則為這座建於1957年的地標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白紗。
Panasonic時鐘的數字在塔身上明滅,彷彿在倒數我與這座城市的緣分。
我完成任務後站在大通公園,大雪剛停,寒風將殘留的雪花吹起,像是要洗滌手上殘留的火藥味。
任務很簡單,十三樓的玻璃窗後,目標甚至沒來得及回頭。
這是我職業生涯中第十七次無聲的道別,而我已經習慣了背對著生命消逝的瞬間。
雪反射的光線讓電視塔的輪廓格外清晰,像一座孤獨者的燈塔,既指引方向,又守護秘密。
我抬頭望向塔上的時鐘,17:43分,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融入大通公園十二個街區延伸的陰影中。
就在那一刻,我聽見快門聲,清脆而突兀,像是打破寂靜冰面的第一聲裂響。
殺手的本能是隱身,愛情的本能是顯形,我們在札幌電視塔的影子裡交換了靈魂。
她站在噴泉旁,鏡頭對準我的背影。
我本能地將手伸向腰間,卻在轉身的瞬間對上她的眼神——純粹,專注,像是透過鏡頭看見了我所有偽裝下的空洞。
她穿著粉色大衣,與周圍的雪景形成鮮明對比,像一朵在冬日盛開的櫻花。風吹起她的髮絲,幾縷黑髮在逆光中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對不起,」她放下相機,「我只是覺得你的背影很有故事。」
我沒有回答,只是略微頷首。
她微笑著,眼角的笑紋像是冰雪融化的痕跡。
我看著她轉身離去,心裡卻第一次對一個目標產生了疑問:她為什麼選擇了我?
札幌電視塔是孤獨者的燈塔,而她的鏡頭是唯一能看穿霧氣的光。
接下來的七天,我發現她總是出現在電視塔附近。
她來自東京,行李箱上的標籤寫著新宿區的地址。
根據我的觀察,她喜歡在下午三點光線最柔和時拍攝電視塔,喜歡站在大通公園的第三街區,那裡的角度能同時捕捉到地下鐵出口和塔身的完美構圖。
冬雪覆蓋的大通公園呈現出與夏季啤酒節、秋季豐收祭截然不同的面貌。
電視塔在不同時刻投下的影子如同分針,緩緩掃過公園的白雪,記錄著時間的流逝。
每天下午五點,她會站在相同位置,舉起相機,不是對著電視塔,而是對著塔下形形色色的人。她像一位靈魂收集者,透過鏡頭捕捉每個路人眼中的故事。
第三天,我在暗處看著她將相機掛在脖子上,熟練地更換鏡頭,手指修長而優雅,指尖有一道淺淺的墨水痕跡。
她的動作熟練而精確,讓我想起自己組裝狙擊槍的手勢,同樣的專注,同樣的沉靜,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她拍攝的不只是影像,而是靈魂的剪影。
我發現自己開始好奇她看世界的方式,那種能夠穿透表象、抵達本質的目光。
在組織的訓練中,我們被教導觀察是為了尋找弱點;而她的觀察卻是為了發現美麗。
她的鏡頭瞄準我的同時,我的準心也對著她,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尋找真實,而我在躲避真實。
第八天,大通公園迎來了一場新雪。
我換上深色大衣,站到她的相機前。雪花輕柔地落在我們之間,像是時間的碎片。
她微微一愣,眼睛亮起來,像札幌夜晚亮起的橙色塔燈。
我問她為什麼拍我,她說:「因為你的背影看起來像是在告別整個世界。」
那一刻,某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習慣了觀察別人的弱點,卻第一次被人看穿自己的防備。
她邀請我去附近的咖啡館,我答應了,不是因為任務需要,而是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
背影是逃避者的面具,但她用相機將我的靈魂拆解成明亮的碎片。
我們開始一段奇異的共舞。
我帶她搭電梯上到電視塔90米高的觀景台,告訴她這裡才是拍攝札幌的最佳位置。
從這個高度俯瞰,白雪覆蓋的大通公園像一條穿越城市的雪白動脈,延伸至西方的大倉山和奥三角山,在晴朗的日子甚至能看到另一方向日本海與石狩平原的交界。
她將相機對準窗外的雪景,而我將目光固定在她的後頸——如此脆弱的位置,只需輕輕一按。
職業習慣讓我注意到她頸部的動脈跳動,計算著致命一擊所需的精確角度。
但當她轉過身來,熱情地分享拍攝的照片時,那些計算便像雪花一樣融化了。
「你是攝影師?」她問,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不,」我回答,「我是觀察者。」
「我們有相似之處,」她微笑,「都在尋找最好的角度。」
我們站在「恐怖之窗」旁,那裡的透明落地窗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俯視下方的世界。
遊客們驚呼著退縮,而她卻大膽地站在邊緣,仿佛無所畏懼。
我站在她身後,隨時準備在她害怕腿軟時拉住她,心裡卻清楚知道,在我們兩人之中,真正站在懸崖邊的是我。
當職業是抹去他人存在,愛情卻讓我渴望被看見,這矛盾成了我最致命的武器。
夜幕降臨,電視塔亮起了燈光,將我們的影子投射在觀景台的玻璃上,重疊又分離。
她不知道,每一天身邊坐著的男人都在思考如何讓她消失。
手機震動,是組織發來的訊息:「確認目標,48小時內完成清除。」螢幕上附著她的照片,以及她真實身份——警視廳特別調查科,追蹤我三年的警探。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奇怪的解脫,彷彿終於理解了為何這七天來,每當我看著她時,心中總有一種被凝視的錯覺。
她不是偶然出現的攝影師,她是來獵捕我的警探,而我們之間的每一次對話,都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偵訊。
清理命令讓我的心情變得復雜。
職業上,我知道該怎麼做;情感上,我卻發現自己不願結束這場遊戲。
站在電視塔的高處,看著札幌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我忽然明白,在這個由光明與黑暗編織的世界裡,我們都是影子的過客,而她,是第一個試圖理解我影子形狀的人。
殺手學會瞄準心臟,而她教會我如何聆聽自己的心跳。
在電視塔下的小餐館,透過玻璃窗,能看見電視塔的燈光在暮色中亮起,像一把橙紅色的火炬,照亮冬日札幌的夜空。
餐館內的燈光很暗,只有桌上的蠟燭搖曳著微弱的火焰,在我們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她點了一杯熱可可,我要了黑咖啡。
熱可可上的奶泡像積雪一樣柔軟,散發著甜蜜的香氣;黑咖啡則深沉濃烈,苦味中帶著隱約的木質調,如同我的生活——沒有甜味,只有必要的清醒。
她說她明天就要回東京,但在此之前,想送我一份禮物。
「我知道你是誰,」她輕聲說,「從三年前東京塔下的槍聲開始。」
那句話如同一把無聲的刀,刺穿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偽裝。
我的手指緊握咖啡杯,感受著燙傷般的溫度,那種痛感讓我保持清醒。
我迅速掃視四周的出口,計算著最佳撤離路線,右手已經準備好在必要時從外套內掏出武器。
「但我不是來抓你的,」她繼續道,「我是來了解你的。」
恐懼、困惑、警覺在我心中交織,我無法判斷這是否是另一個陷阱。
三年前東京塔下的任務是我少有的失誤,我從未想過會在札幌,在另一座塔下,面對那個任務的倖存者。
她的話語中沒有恨意,只有一種近乎溫柔的好奇,這比憤怒更讓我不安。
「為什麼?」我終於開口,聲音比想像中更加乾澀。
「因為我需要知道,為什麼那個能在三百米外精確擊中目標的人,會在最後一刻改變準心,讓子彈擦過我的肩膀,而不是穿透我的心臟。」
我沉默了,這是職業生涯中唯一一次猶豫,也是唯一一次失手。
那天,在東京塔的觀景台上,我透過狙擊鏡看見她與目標站在一起,本該是一槍穿透兩人的距離。
但就在扣下扳機的那一刻,她轉過頭來,目光仿佛穿過重重阻礙,直視著我的方向。
那一秒的對視,讓我的手微微顫抖,子彈轉向,只擦傷了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回答,「或許是因為你的眼神。」
她從包中取出一張照片,是我站在札幌電視塔下的背影,逆光中只剩下一個孤獨的剪影。
照片背面寫著:「有時看見比被看見更難。」
在準心與鏡頭之間,我們選擇了彼此的脆弱,而非彼此的死亡。
熱可可的蒸汽在空中凝結,黑咖啡的表面已經開始冷卻。
窗外的雪又開始飄落,電視塔的燈光穿過雪花,在桌面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我們的影子在牆上交錯,構成一幅奇異的圖畫,既是對峙,又像擁抱。
「你不怕我現在就消滅你嗎?」我問。
「我怕,」她直視我的眼睛,「但我更怕不理解便下判斷。」
她向我展示了三年來的調查資料,我的每一次行動、每一個目標,都被她記錄得一清二楚。
然而,這些資料的結論卻出人意料——她認為我並非冷血殺手,而是被困在暴力循環中的靈魂。
她說,我的每一個目標都有黑暗的秘密,而我的工作,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扭曲的正義。
「你是獵手,也是淨化者,」她輕聲說,「但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麼?」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
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黑暗中的影子,不被看見,不被理解,只是完成任務,然後消失。
而她,卻試圖用鏡頭捕捉我的本質,將我從影子中拉出來,暴露在光明之下。
逆光讓一切模糊,但愛情讓我們看見最清晰的輪廓。
隔天清晨,我站在空蕩的觀景台上,看著她登上前往東京的列車。
雪已經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給被雪覆蓋的札幌披上一層金色光芒。
昨夜我們談了很多,關於生命、選擇、責任,以及在黑暗中尋找意義的可能性。
手機震動不停,都是組織的最後通牒。
「目標仍未清除,確認你的位置。」
「任務時限剩餘6小時。」
「如不執行,將派遣清潔小組處理你與目標。」
我站在札幌電視塔的最高處,感受著冬日陽光的溫暖。
多年來第一次,我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
她說過,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即使是身處最黑暗角落的人。
昨夜,當她問我是否願意結束這一切時,我沒有立即回答。
但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電視塔的觀景台,我終於做出了決定。
我將SIM卡折斷,拍下一張電視塔在晨光中的照片,寄到她留給我的地址。
照片是用她的相機拍的,她特意留給我,說這是一個開始新故事的方式。
在拍攝的過程中,我第一次體驗到了她的視角,那種試圖捕捉生命瞬間的專注。
照片背面我寫道:「你是唯一拍到我靈魂的人。」
在札幌的雪和鋼鐵之間,我們各自背對著世界,卻面對著彼此。
也許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我們可以有不同的相遇方式。
也許在那個世界裡,我不是殺手,她不是警探,我們只是兩個在電視塔下偶然相遇的靈魂。
但即使在這個世界,在所有的偽裝、追蹤與危險之下,我們還是找到了彼此最真實的部分。
我最後看了一眼電視塔,它矗立在札幌的中心,像一座無言的見證者,記錄著無數的相遇與告別。
我想起她說過的話:「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心跳,而電視塔就是札幌的脈搏。」此刻,我彷彿能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與這座城市同步。
我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但我知道,在某個地方,她正透過鏡頭看著這個世界,而我,將成為她鏡頭中一個模糊卻真實的記憶。
札幌電視塔下,我們都是影子的過客,卻在彼此眼中找到了歸屬。
三個月後,東京。
我站在新宿的人群中,成為千萬行人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組織已經將我列為叛逃者,但對他們來說,我已經是個死人,被埋在札幌無盡的白雪之下。
某種程度上,他們說得沒錯——過去的我確實已經消失了。
在一家小型攝影展上,我看到了熟悉的照片——札幌電視塔下的背影,逆光中只有一個孤獨的剪影。
照片旁的說明中提到:「有時,最強大的連結發生在我們看不見對方臉孔的時刻。背影承載著所有未說出口的故事,而光影則是這些故事的語言。」
我沒有進去,只是站在展覽館外,看著人們進進出出。
有人欣賞,有人困惑,有人駐足許久,凝視著那個背影,彷彿試圖解讀一個謎題。而那個謎題的答案,只有兩個人知道。
在離開前,我在展覽意見簿上寫下:「光需要物體才能投下影子,而影子需要光才能存在。我們都是彼此存在的證明。」
東京塔在遠處閃爍著橙紅色的光芒,與札幌電視塔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心跳,而我,正學著聆聽自己的心跳聲。
殺手的本能是隱身,愛情的本能是顯形,而真正的生活,是在隱與顯之間找到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