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輕輕地從床邊滑落，一片寧靜。我記得今天是農曆正月初二，天氣濕冷，窗外的雨來得急卻輕，沒有聲音。我在茫然中走向純白鋪陳的回憶中，一道灰色略帶熟悉的薄霧滑過我的掌心，似安慰又似不捨，我喊不出聲音。
我走下樓梯，看見奶奶正在準備便當：昨天吃剩的醃漬小黃瓜、半片糖醋吳郭魚、三片醉雞胸肉、花椰菜，一一夾進如同俠客歐尼爾體型的便當盒裡。國小三年級的我，食慾出奇，才智卻很平庸，長相更是不討喜。奶奶七十六歲，喜歡早上四點起床，穿著小碎花圖案的衣服和棉質黑色長褲，不用開燈就直接往廚房跑。總是在開了冰箱門之後取出昨晚的剩菜和剩飯到餐桌上，才開啟天花板的燈。這種習慣，我確認過三次，第一次是尿急起來小便的時候，第二次是褲子上畫地圖的時候，最後一次是我失眠坐在樓梯口的時候，那時還把奶奶嚇了一跳。我想，這是奶奶第一次見到充滿男子漢氣魄的我，為了一個幼稚的原因在桌上畫線還比手勢切八段而傷心欲絕，強忍住淚水導致鼻涕滿嘴的真男人的靈魂。
我對家人的描述，一家四口的小家庭，除了我和奶奶，還有爸爸和媽媽。爸爸是某日本企業旗下的小職員，專門收帳。媽媽是一家小型工廠的插件員。不知道是何緣故，我總是很少看見他們。我一度懷疑他們的身份不單純，可能上班都是為了掩人耳目。實際上，我爸可能是情報頭子，藉收帳之由明查暗訪。至於我媽，極可能是政府機關安排在看似小型工廠，卻內藏暗室的研究機構中研發類似變形金剛或阿凡達之類的高級技術人員。根據我到高三前還無法認清他們的容貌來研判，此種假設在當時已具有某種可信度。
因此，我幾乎和奶奶相依為命。我是湯姆漢克，奶奶是威爾森。我們同樣被親人所遺忘，被孤寂的海潮包圍，所幸我們的廚房裡有火，點燃起來。我對奶奶的印象就是從廚房開始的。可能從婴孩時代我就被交給奶奶餵養，所以我習慣奶奶的菜放多少鹽巴，或是加了幾匙糖。奶奶炒菜沒有花俏的動作，或是有什麼別出心裁的新口味。就像大鍋電鍋一般不變又耐操的手藝和味道。或許，就是這樣的香味連繫著我和奶奶的命運。
其實，我跟奶奶很少交談，可以說幾乎沒有對話過。我在國中的時期，放學後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火影忍者與海賊王一直都是我心目中嚮往的冒險故事和忍法世界。可是奶奶只是拿著一本A4大小的相簿不斷地擦拭，好像裡頭的相片有著永遠也擰不乾的故事。後來聽我姑姑說，那些都是爺爺的照片，從年輕的半身裸照到身著軍裝的俊挺模樣，從結婚照到家庭合照。雖然時間燻黃了這些相片，卻只是讓奶奶更加回味往日的時光。有時我看著奶奶，好像很孤單，卻又一副滿足的模樣，當時的我無法理解，然而依稀有股幸福的滋味在空氣中飄散開來。隔天，我的作業忘了寫，被打了三十大板。
高中時期，我愛上了音樂。我開始醉心於鋼琴的旋律，一股成熟充滿堅毅詩意的生命躍動在我的指尖。我不認識貝多芬，但我見識過周杰倫，悄悄告訴你，這是不能觸碰的秘密，因為我的信仰是不跟隨流行的。我站在黑鍵上，像站在斷崖向前觀望，這一股空靈的感覺是我彈琴前必備的姿勢。當我踏入白鍵，就表示演奏開始。我有一個死忠的粉絲，雖然沒有苗條的身材和青春，但是她懂得「盼聽」是怎麼一回事。每當我彈奏到小步舞曲時，她便安然的睡去，我轉彈協奏曲時，她只偶爾翻身，這一點我們都明白，音樂皆使我們陶醉，她逃，我醉。
我考到南部的大學，因此必須離家去住學校宿舍。臨行前，奶奶握著我的手，塞了布包給我，雖然奶奶依舊沒說話，但我從她的眼眶裡那即將潰堤的海潮中聽見陣陣不捨。直到現在我仍被這陣拍岸的聲音搖醒。在南行的旅途中，我打開奶奶給我的布包，裡頭有現金七萬和一只手鐲。看著被揉皺又有些年代的鈔票，我不知怎麼的竟會流下淚來。至於手鐲，奶奶可能是等我結婚的時候再給我的吧！一路往南的路上，只見天氣越漸炎熱，脫離城市的束縛之後，慢慢品嘗到沉靜的感覺。窗外景色片片剝落，彷彿要帶走我對家的依戀，我的指尖莫名的彈奏著莫札特的奏鳴曲，像是五線譜緊緊抓牢住回憶。
我急忙搭客運回台北，坐上計程車奔往國泰醫院。然而，今天的小說課上到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位義大利作家的思維真是異於常人，在超越現實的空間中重新塑造現實，讓人游走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人性最精純的一面也在此展開論證。閱讀後，我認為不是我們進入了書的世界，而是我們藉書進入了我們自己最真實的存在。突然，教室門被急促打開，某某同學趕快回家，你的奶奶現在……
家人和親友們團團圍繞，如同一場莊嚴的祭祀。我拖著沉重的雙腳踏入現場，這種氛圍令人難以防備與接受。突然想起德國詩人席勒曾說：「人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死也是一刹那的事。」緩緩地，我將奶奶的手放回她的胸前，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奔逃，只是緊緊抱住她，如同在黑暗中想把光亮緊緊抱住一般，摟著奶奶的身體不住地顫抖。你知道嗎？以前看小說的時候總以為離別前的不捨與哭泣是很矯情的，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心真的是「肉」做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出自龔自珍筆下，在我心中時時刻刻地回蕩。
自從進入文學系之後，寫詩成為我最大的興趣，從琴鍵上移植過來的香氣在文字裡成為四季躍動的意象。我坐在無聲裡，編織黑鍵與雪線的對話。在陌生的異鄉，隨著漸漸天明的城市，將回憶緩緩收入抽屜。
你的側臉像剛孵出的蛋，沒有任何天使能比得上你。看著你安睡的模樣，此刻的時間也跟著慢了下來。你的呼吸像花蕊一樣輕柔，你是我想完成最美麗的詩作，值得用一生去描繪。緊緊握著你的冰冷的手心，想說的話已不知該從何說起……
走到三樓，看見你站在系辦公室外，一副認真的模樣看著徵稿的訊息。我心想你該不會跟我同系吧！念頭一起，你似有所感應地回頭，一頭飄逸多情的長髮逆時針滑散開來，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神不斷地閃爍，小而豐厚的粉色唇型微微張開，鵝蛋臉兼雲白的肌膚令人身陷其中。短暫交會之後，我走進系辦公室，你也悄然離去。我還記得當時心底的悸動像個初愈的小鬼。
我辦的讀詩會，前兩次都只有我一個人參加，坐在會議室裡自修也是別有風情。第三次的聚會終於出現除我以外的生物。你說喜歡詩的理由是因為美的事物只出現在詩裡，而我說美的事物不只出現在詩裡，偶爾，美的事物也會從詩裡走出來，就像現在。
我們一起撐傘，說著《少年維特的煩惱》裡對於愛的定義。你說維特的深情是天底下最純粹的愛意，如同孩子一般的潔淨；我說他太過一廂情願，無法節制自己的慾望，即使他如願和綠蒂在一起，難保不會因為小事而醋勁大發，最終的結果或許會比他自殺還糟糕。這天的雨比海潮更洶湧，我記不得你後來說了什麼，但我看到你臉龐透著淡淡的哀愁。如果可以，我希望時間被擱淺在此刻，不再航行。
你從不跟我說你的病情，直到我在校園裡遍尋不著你的身影。你請系辦助理交給我的信，讓人擔心又疑惑。跟你交往一年多，現在才知道真相是什麼。你說不是故意騙我，而是我寫的詩讓你心動，對你來說，我也是從詩裡走出來的人，一個心跳頻率跟你一樣的生物，就是這份悸動讓你說不出自己的病情，怕美好的事物一瞬間被摧毀，所以你選擇自私地獨自面對。
掛在床旁的點滴像沙漏一般，不斷地把時間注入，卻仍挽不回你逐漸消瘦的背脊。我每回緊握你的手，心就揪痛。就像你我是詩行裡的斷句，意義相連字卻間隔兩岸。我把錄好的聲音製成MP3，讓你在睡前聆聽——舒伯特的搖籃曲——這是我好久不曾彈奏的樂章。我以詩人的身份重新站在黑鍵上，為你獻上一曲我最純淨的愛的告白。
窗臺前飄下一片花瓣，白色剔透地搖向生命的盡頭。我走進一家咖啡館，選擇靠窗的座位坐下。這是我每到傍晚必定流連的地方。點一杯卡布奇諾，女老闆的那隻招牌白貓習慣性地跳到我的腿上，看一看我之後就低頭睡去，沒有例外。沒有一次感到驚訝，彷彿一切是早已安排好的。時間滴滴答答地晃著，我隨手記下一些不成文的語詞，直到夜色將我扶起，才默然回家。
回到書桌前，我將筆記本拿起來翻開，把字句抓出來擺放，像練習譜曲那樣選擇不同音階的語詞，掛上一首詩。打開窗戶，風微微吹來，詩響起，天空的繁星閃爍。你們有聽到我為你們彈奏的樂章嗎？
時間是雙向的軌道，而回憶是單向且長途的旅程，我的生命因此著上顏色，我的眼淚依舊為你們而流，但不悲傷，只是又多了一些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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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本文為早期發表的舊作，重新增補編輯上架發表。
※備註：舊作為第29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散文組）入圍作品（2011年6月收錄為台中圖書館購藏電子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