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這本書之前,憑藉著匆匆一瞥封面,我誤以為是繪本而未特別關注,經查發現是《小碎肉末》作者李佳穎十六年後出版的小說新作,再一查發現其獲得2024Openbook好書獎、2025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類首獎,就知道這部作品不簡單。
更不簡單的還在後頭:《進烤箱的好日子》被全球最大出版集團企鵝蘭登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簽下全球英文版權,並陸續簽下丹麥、荷蘭、西班牙、德國、法國、義大利等十一國版權。這就跟《臺灣漫遊錄》獲得象徵美國文學界最高榮譽的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翻譯文學類一樣令人興奮。而這一切的開始,與「文化黑潮之拓展臺流文本外譯 Books From Taiwan(BFT) 2.0計畫」有關,BFT計畫是文化部評選具有國際版權銷售潛力的台灣書,給予補助試譯成英文,目標是希望促成海外多語種翻譯出版,開拓台灣書的外文市場。《臺灣漫遊錄》獲得文化部翻譯出版獎勵計畫(資料不足不確定是否為BFT前身),《進烤箱的好日子》則是入選為BFT計畫全譯本書單之一。其他入選書單可參考此。若無國家之力補助促成,台灣創作者走向國際的機會如何可能?沒有國家與財團資助的韓國流行文化,也不可能走得這麼快這麼遠,韓流也不會如此流向世界,看見國際潮流品牌紛紛簽下韓國明星作為品牌大使,你可知道這樣的「成功」可是花費多少資源而得,國家補助是否應該,其實反過頭來問,努力將代表台灣的文化做輸出的投資是否應該?投資理財有賺有賠,這種道理放在文化投資卻變成政客的一攤口水仗,真是沒道理。

當然文化輸出也有其扁平刻板化的可能性,不過連形狀都沒有的時候,要世界如何想像臺灣?打高空的道德論述,還不如起身而行的實踐與試錯,比較有建設性。
我沒有跟上李佳穎叱吒文壇的年代,這是我的第一本,但我很肯定再版的舊作一定會入手,她的小說功力高深,乍看好讀,深究卻不單純。文字洗鍊,但故事又通俗幽默帶一點哀傷,心酸酸的,而又嘎然而止,不讓你有反芻的機會,因此我讀完醞釀了幾天,才能試著寫出一些感想。
關於真實的省思
主述者阿丹「自詡」為小說家(但嚴格來說,讀者不知道她是否發表過任何一篇小說,只有一篇難產中的小說),在創作時遇到瓶頸,因此開啟了她對於小說與回憶錄的辯證思考:第一個問題,就是真實。
「在我心中,小說與回憶錄的差別只有一點,那就是「真實」。回憶錄作者寫的東西是在他們認知中真正發生過的事情,「真實」是他們的職業中心德目,只能寫對自己為真之事。如果做不到,也就是說,他在回憶錄裡撒謊了,或加入了一些想像的情節,便等同於背棄了回憶錄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唯一約定,那他的回憶錄就是失敗的。讀者不應該主動幫他把回憶錄讀成小說,他更不會因此成為小說家,他只是一個下流的回憶錄作者。
小說用各式技巧將發生過的跟沒發生過的兩坨麵糰揉成一坨,小說家不必回答有關小說真實性的問題,而問小說家作品是否為真的人將受到永世無法領略小說之美好的嚴厲懲罰。」
要當一個一直寫自己的小說家,還是一個說謊的回憶錄作者?作為讀者的我兩者都不想買單,阿丹也卡在真實這道關卡不上不下,於是試著全然擁抱「真實」,開啟回憶錄寫作。故事從此一分為二,一是阿丹的回憶錄,一是阿丹人生,玩了一圈的關於真實與文字之界後,再合而為一的成為李佳穎的小說。
關於創作的省思
我覺得隱藏版故事是:擱置多年創作的李佳穎,是否也在這個難題找答案,如果可以寫出一個不傷害、挪用、消費他人記憶的前提,獨自完成自我論述的過程,是否才能好好繼續創作之路,並且在小說最後心安理得地放一句免責聲明:「本作創作過程沒有任何動物/人類受到傷害」,受到作家職業道德委員會所認可。當然沒有這種委員會。
如果從小說主題來看,小說先鋪設了阿丹與阿丹的回憶這兩層結構,然後再撥開,談創作本質與創作者自我修復的過程,「真實」其實扮演的不是忠於自我的尺,而是解開謎團的鑰匙,那些想放慢速度重播又重播的記憶,以及那些想快速掉過的記憶之外,還有一些不忍卒讀的,純度很高而傷害很強大的個人記憶,寫或不寫的痛苦掙扎,兩個阿丹得出不太一樣的看法:
回憶錄裡的阿丹說:
「這些時刻在沒有記錄下來之前是人,寫出來之後就變成屍體了。但這不是我所害怕的,記錄最可怕的是,他們會回頭吃掉那些時刻,覆去那些時刻,最後變成唯一的時刻。」
阿丹開始害怕記得,而紀錄就是一種強勢的見證,所以她消除了所有文字紀錄,但她其實早已透過紀錄而執意記得一切。
真實裡的阿丹說:
「這些故事在第一次出口時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取代了發生的事,之後每再說一次,都是當下再敘述上一段生命的嘗試,而發生過的,嘗試過的,都已經沈到這些重重堆疊的敘述底下,再也不會再出來了。」
阿丹發現唯有紀錄書寫,才可以重現人之所以為人,那微小卻值得存在的一面,不斷的敘述與修正,透過這個過程讓自己精進而成為更好的創作者,或是更好的人。

寫與不寫都成道德難題
阿丹透過回憶錄的書寫,用她的真實與其他人達成理解,而其實埋在心裡深處的遺憾,則是故事的開頭,父母的離婚開始成為她回憶錄的起點,而父母的回憶,則成為這趟旅程的終點。
這段小四到十四歲的前青春期歷程,對人生來說是一個相當艱困的主題,意味著從經驗中被迫成熟被迫成人的階段,或許可以視為阿丹不想處理的自我議題,性啟蒙是痛苦的,某些與性有關的騷擾與傷害,回放卻像是快轉,看見了卻仍不知如何是好,對阿丹對讀者來說,都是滿痛苦的自我解剖,但是作為回憶錄所寫下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
李佳穎兩次引用了小說家歐康納的名言:
「任何熬過童年的人都有足夠支撐他後半輩子的人生素材。」
第一次引用時,阿丹以為只要記憶力夠好,還原夠真,就足以寫下好的作品;第二次引用時,其實歐康納說的是:
「如果你無法從不多的經驗裡悟出什麼,那麼有再多經驗也是白搭。寫作者的工作是對經驗做深刻的思考,不是泡在經驗裡。」
對熬過的經驗作深刻的思考
這些生命經驗不只是記住,還需要從中領悟一些人生道理,這也是文字成為作品,最核心的創作本質,揭露不是對自我/他人的剝削與消費,而是能否從中提煉出可以度過人生苦雨的力量。
所以,該怎麼處理這些以愛為名的性傷痕,我覺得李佳穎不想談得太深,但她對於家庭這一題,給出了一個明快的結尾,為阿丹創造一個階段性的癒合。至少,父母與他一同回憶/核對這些記憶的當下此刻,便是最珍貴的永恆。
「一個人是誰,直指他如何處理自己的記憶,如何「明白」自己是怎麼到達此刻的。這「明白」包含了一種後設的理解──必須意識到自己的「明白」只存在此刻,有時效與疆界,並將加入無數個前刻成為下一個此刻要處理的東西。在小說裡,用書寫的結構與語言取探記憶,是「明白」的唯一道路,結構與語言正是距離,它展示了記憶的堆疊與隨機,講述了書寫的可能與無能。」——李佳穎
李佳穎藉由阿丹之口,幽默的像講八卦一樣說些名作家與名作的「真實」,包含以為我們都不太清楚的詩人普拉絲究竟如何用烤箱自殺,這段「真實」真的有獲得新知,原來是透過燒炭自殺的原理窒息而亡;而大家都罵翻的湖渣梭羅早就說過自己沒有要成為什麼遺世獨立代言人,而是寫出當下此刻的他所能感受到的「真實」,吳爾芙的佛光普照見解也真是形容得好,梭羅就是做自己啊,他就是在回憶錄中與自己對話啊,他真的騙了誰呢?
書寫的可能與無能
書寫的可能與無能,敘事者的可靠與不可靠,李佳穎自言自己有所節制,意識到創作者的「權力」可以自由的剝削角色,這點好深奧,但我想她是想不停地提醒創作者,要謙卑,不要自以為是的理解所有人,包括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他者」。在敘事的技藝裡,在真實與虛構之間,讓讀者明白角色的明白,而不是扒開角色的嘴逼他說出作者內心的話,那是一種創作者的傲慢,是一種粗暴,如果變成這樣一言堂的文化流氓,那就直接進烤箱吧。
作家職業道德委員會如果成立了,第一條應該就是不能傷害/剝削/消費任何生物的生命吧,尤其在現在這個存在即永恆曝光的網路時代之下,或許,這個即將失傳的技藝,會因為對生命本質的捍衛,而得到文化保障吧?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懂了些什麼,如果粗暴一點的說,個人品德這件事對我來說依然是創作者是否值得支持的唯一準則,生活就是政治,政治也是生活,創作也是一樣。
說來衝突,但這真的是一本充滿創作哲思,卻通俗易讀的好看小說,但是太嘎然而止了,好想知道更多關於阿丹往後的人生,這大概就是李佳穎驗證好的小說最成功的證明了。
《進烤箱的好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