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來自發掘者的話
給還沒讀過這段旅程的新讀者:請從第一與第二部分(合併第一集),以及第三部分(第二集)開始。這樣你才能感受到這篇日記的真正重量。
—
我原以為 Ruth 的日記可以在上一則更新中劃下句點。
但我錯了。這還不是結束。 至少,還會有一章。
—
u/kiastrashero 和其他讀者曾問我:
「你現在,對於公開 Ruth 的日記,有沒有覺得比較釋懷了?」
—
我的答案是,
是的。
不是。 我不知道。
—
我很感激這麼多人在 Ruth 的筆跡中找到了某種意義。
但每次點開這些檔案時,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闖入了墳墓。
—
像是打擾了某樣,原本應該保持沉默的神聖。
—
前一晚,我夢見了她。
—
她站在林中,遠遠的,身影被低垂的枝葉遮蔽。
我幾乎看不清她的臉。 但我聽見她說話。
—
聲音低沉、乾澀、年輕,
和她寫下那些殘酷日記時一模一樣。
—
在夢裡,我問她:
—
「妳希望我繼續貼出妳的日記嗎?」
「妳還有什麼未完的願望嗎?」
「我該做些什麼,才能讓妳的靈魂安息?」
—
她沒回答。
只是轉身。
搖搖頭。 走進樹林深處,消失無聲。
—
你們會說這只是普通的噩夢。
會說我該去散步、呼吸點新鮮空氣。 也許你們是對的。
—
也許,我只是陪死者走得太遠了。
—
所以說,我現在感覺有比較好嗎?
不。
但我想……我已經接受了。
—
今天,我們從 12 月 2 日 開始。
從 Ruth 和 Bill 抵達 Red Hill 後的第一個早晨,
這段故事的尾聲,就此展開。
12月2日|腐敗之鎮
我醒在那張椅子上——寫日記寫到睡著。
煤油燈幾乎熄了,燈芯燒得太深,浪費掉一大截燃料。
櫃子裡還有一罐備用油,但不會撐太久。
我得學會更節省。
Bill 不在,但他把床上的棉被蓋在我身上。
—
我在交誼廳找到他。
他站在麋鹿標本前,沉默地打量那些空洞的眼窩與齜牙裂嘴的顱骨。
桌上散落著幾本野外手冊和舊曆書。
木爐裡火燒得很旺,熱氣一下一下地「噼啪」作響。
但 Bill 一點也不放鬆。
—
他低聲向我打招呼,腳步謹慎。
我差點忘了他那隻還未痊癒的腳。
—
「讓我再看看你的腳吧,」我說。「既然這裡安全,你應該好好休息幾天。」
—
他搖頭。
—
「不,我們不安全。妳來看看。」
—
他帶我走出旅館,站在門前的木造走廊上。
—
地上沒雪,但滿是泥濘,濕軟得足以留下痕跡。
我們昨晚走過的腳印還在。
—
但不只我們的。
—
更多的腳印,密密麻麻、來回踱步,
像是什麼東西圍著旅館,一圈又一圈地徘徊。
—
有些碎石完全被刮開,留下一道道凌亂的裂痕。
—
這些腳印,繞著我們整晚安睡的旅館,畫出了一個完整無缺的圓圈。
—
這是一場監視。
一場靜默的包圍。
—
吹哨者,昨晚就在這裡。
—
他們現在離開了,但離開了多遠?
—
我彷彿被抽光力氣,癱軟在門邊,幾乎無法呼吸。
—
「但傳說裡……吹哨者是不留痕跡的……」我喃喃。
—
Bill 聳肩,一臉麻木。
—
「這些看起來就是人類腳印。像成年男子在地上拖行。」
—
他說話的語氣疲憊,沙啞。
—
「你怎麼了?」我問。
—
他搖頭,「不重要。不重要是誰做的,是吹哨者的遊戲,
還是 Red Hill 的人昨晚冒出來,故意嚇我們…… 就算是外星人、地底怪, 或者 Lillian 和 Geoff 從墳裡爬出來,我們不能待在這裡了。」
—
他打開門,讓我先進屋。
—
「我們收拾能帶走的東西,往南走。找下一個村落。儲藏室裡還有些裝備——帳棚、油布、燈、爐子。我去找車。妳先開始打包。」
—
我站在門口,呼吸急促,喉頭滿是鐵鏽味。
—
「不行。」我說,「我們不能再分開了。
白天也不比夜晚安全。 不能再犯一次錯。」
—
他頓了一下。
—
「好。」他妥協。「我去拿裝備,妳去廚房找食物。
收完我們一起去找車。這樣可以?」
—
我點頭,卻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我們到底還能逃多久? 餓死、凍死、還是走進更深的迷霧?
—
我們早從空中看過這片地形。
那是死路的國度,伐木道與幽靈鎮交錯, 被森林封鎖,被時間遺忘。
—
我們知道,Red Hill 是一條死巷。
只有一條路往西,通到簡陋的飛機坪與每年一月結冰的碼頭。
—
這裡的郵件,只靠夏天的船。
—
Bill 心裡也清楚,這裡,沒有出口。
—
也許,吹哨者們也知道。
我告訴自己:一件事、一件事慢慢來。
先處理食物。
—
我走進餐廳,越過一張冷清的自助長桌,進入廚房。
—
廚房意外地現代,
木飾面櫥櫃、一扇閃閃發亮的不鏽鋼冷凍庫門,
每樣設備都彷彿剛拍過雜誌照。
—
這裡曾經準備好迎接有錢而持槍的觀光客,
來看熊,來消費野性。
—
如今,那些櫥櫃近乎空無一物。
只剩幾杯發霉的麵粉、一瓶臭掉的油、
一大罐糖漬水果、一盒皺巴巴的茶包、 一罐奶粉,還有一塊黏成磚的方糖。
—
我打開冰箱,腐爛的氣味瞬間淹沒我。
我幾乎嘔吐,急忙關上門。
—
裡頭是一堆長毛的蔬菜、變質的肉、
還有染著黑斑的塑膠包裝。
—
我倒抽一口氣,大概發出聲音了,
因為 Bill 立刻衝進來,眼神驚恐。
—
「怎麼了?」
—
「冰箱……滿滿的都是壞掉的東西。」
—
他皺起眉頭。
—
「不對。這裡關閉前應該都清過了。」
—
「但這裡根本沒關過啊。」我說,聲音發顫。
—
「門沒鎖、桌椅沒收、電視櫃開著、窗簾也沒拉……」
—
「發電機裡還有油,」他低聲說。「一點冬季封館的跡象都沒有。就像他們是突然逃走的。」
—
我喉頭乾澀,像被砂紙刮過。
我走向冷凍庫,雙手猛力扯開門。
—
我要確認。
如果連冷凍庫也爛了,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
Bill 站在我身旁,手掩住鼻口,警覺地看著我打開門。
—
門「嘎吱」一聲張開。
—
裡面的東西,比冰箱收得還整齊。
—
包著紙的腐肉縮成一坨。
冰與冰淇淋雖融,卻還被困在容器裡。
—
霉味重得像輪胎燒焦,
但我本來以為——這裡還算無害。
—
「Ruth。」Bill 說,手輕輕搭上我肩膀,想讓我轉過身。
—
「別看。」
—
「什麼?」
—
我看見了。
—
冷凍庫最深處,
堆著的冷凍蔬菜袋後,露出一雙圓頭鞋。
—
地板閃著一層乾掉的液體光澤,
像是從那些包裝中流出來的, 幾天前?幾週?
—
「別看……」他重複,但我已經走近。
—
那雙鞋,連著一雙細瘦的腿、彎著膝的屍體,
穿著黑色摺褲與白制服。
—
是這間旅館的廚師。
—
她的頭髮花白蜷縮,臉乾癟發灰,身體早已失溫。
—
我往前踏一步,赤腳黏在冰冷黏稠的地板上。
—
Bill 的手緊扣我肩膀。
—
「看我,Ruth。別看她。」
—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
他拉著我,穿過廚房與大廳,回到房間,
將我包進棉被裡,輕輕合上門。
—
這裡的死亡……比森林裡還陌生。
她死在有人鋪好床、有滿櫃食物的室內。
—
這裡,原本該是安全的。
—
「為什麼……他們會把她,丟在這裡?」
—
他跪在床邊,用濕毛巾為我擦腳,
把那些冷凍庫的污漬從我皮膚上抹去。
—
我曾經脫下的鞋,還留在前門口,
像是上個季節的記憶。
—
他的聲音發抖:
—
「妳昨晚……聽到了什麼?
妳把我吵醒了。那是什麼聲音?」
—
「像嬰兒……哭聲。清清楚楚的嬰兒哭聲。」
—
「燈塔守衛說,
有時他會聽見吹哨者在笑,笑聲就像他爸媽婚禮後,在教堂接待廳的那種聲音。 牠們會進到你腦子裡,Ruth。會引你靠近。 妳不能讓牠們得逞。」
—
我呆住,說不出話來。
所以他繼續說下去……
—
「我在想,他們那些東西,早就在 Red Hill 這裡等著了,等我們來。」Bill 說,聲音低低的,「他們嚇壞了鎮上的人。一定是早就斷電了,她進冷凍庫之前。門外還掛著一件厚羽絨外套,她卻沒帶,肯定是太過慌亂,才鑽了進去想找個安全的地方……然後其他人開始逃,她卻出不來。這一切……應該只是場意外。」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輕輕揉著我的腿,像在安撫。
—
「他們根本不知道她還困在裡面。」
—
我盯著他,眼前不斷浮現那雙沾著血的手指。
—
「門上有鈴鐺。」我低聲說,「她的指甲,Bill……她的指甲抓破了,鮮血全在門把上……」
—
他停頓了一下。
—
「也許……那時已經沒有人聽得到那鈴聲了。也許其他人……」
—
我突然挺直身子,心跳快得要爆開。
—
「那天晚上,下冰雹的那天……你什麼都願意做,只為了讓 Ira 安靜下來。不是嗎?他們……他們鑽進 Ira 的腦子裡了,對吧?那個女人……也許他們也入侵了她的思緒。」
—
Bill 皺起眉,「妳的意思是……是她自己的同伴把她鎖在裡面?」
—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用盡學者的理智說話:
—
「你記得那些老故事嗎?每個版本幾乎都有,吹哨者不會殺光所有人,總會留一個……那個人精神最脆弱,會慢慢發瘋,抓爛自己的皮膚,開始攻擊自己的同伴……Lillian 說,那就像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
Bill 靜默地點點頭。
接著,他低聲講起那個我們曾聽過的故事,那戶住在北方燈塔附近前哨站的人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爸爸、媽媽、三個孩子。
—
有一天,那個父親發出一封訊息,說他已經親手掐死了妻子和孩子,因為他「收到了警告」。
—
可當巡山員趕到時,屋裡什麼都沒剩下,
沒有人影,沒有掙扎的痕跡,沒有一絲血跡, 就好像……一家五口,直接從岩石邊沿蒸發,墜進大海。
—
Bill 勸我休息一下午,可我哪裡靜得下來。
—
「我準備好了,」我說。
—
我們兩個沉默著,開始打包行李。
我有點貪心,把背包塞得太滿——棉被、備用電池、蠟燭、火柴、浴室裡的漱口水、剩下的煤油,全都帶上。
—
Bill 在一個上鎖的抽屜裡找到一把手槍和幾發子彈。他二度鼓起勇氣走進冷凍庫,從廚師的外套口袋裡摸出鑰匙。
—
「她……留了東西。」他回來時說。
—
冷凍庫裡的牆上掛著一塊夾板,上面是存貨清單和一支筆。
那女人,那位廚師,在紙背後的空白處,寫下了一段近乎絕望的留言:
—
「我終於明白了,這麼多年來,每一個漫長的冬天,聽著那些該死的東西在林子裡嚎叫……
吹哨者,一直站在我們和某種更可怕的東西之間。
他們一直在保護我們,把那東西擋在外頭。
他們一直在警告我們,而現在,已經太遲了。太遲了。
那東西終於來到了 Red Hill。」
—
我照字抄下來,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反覆咀嚼這段話。
—
「妳說對了,」Bill 搖搖頭,讀完後,語氣像是帶著一種無力的嘲諷,「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
我正用膠帶纏著壁爐火鉗的末端,聽到這句話時停下來,眼神不由自主看向 Bill,腦海裡一遍遍重複那女人的留言。
—
「他們抓到了 Ira。」我低聲說。
—
「是,」他點頭。
—
「但他們沒有殺他。沒有傷他。他還能活著回來。」
—
「他逃出來了。」
—
「可是……」
—
「我不想聽,Ruth。」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懇求。
—
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低頭練習揮動火鉗,猛力擊打那些木柴。
—
到頭來,我們所謂的「研究」,不過是沿路撿拾別人遺留下來的斷簡殘篇。
我們走了這麼遠,以為會學到什麼,最後只學會了恐懼。
—
我們聽過那詭異的哨聲,但從沒真正見過牠們。
我們害怕的是看不見的東西,但會不會,真正該害怕的,是我們根本沒想到過的「另一種東西」?
—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幾乎沒有生還者。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兩個,到現在還活著。
—
某種……未知。
—
我們寫了一張字條,放在旅館大門邊的桌上。
上面是我們的名字、日期、家裡的聯絡方式, 還有一句道歉:我們沒能替冷凍庫裡的女人做得更多。
—
我們無法負擔掩埋她所需的力氣。
—
我套上那件廚房外掛著的羽絨外套,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Bill 則把自己的衣服穿在 Gary Law 的外套底下。
—
我們輕聲踩過那圈詭異的腳印,慢慢走出旅館,耳朵貼著風聲,仔細聽著四周的動靜。
日光下的 Red Hill,滿目都是「來不及帶走的東西」, 整齊堆好的木柴、乾枯的花盆、還有開著的車庫門,裡頭一片混亂。
—
「這裡的車不多。」Bill 說,我們穿過整條街,來到那條細細的土路。
—
「那應該就是撤離時走的路,對吧?」我硬是讓聲音裡帶點希望,「他們一定是開著車,沿著這條路撤走的。」
—
Bill 聳聳肩,沒什麼反應。「也許通到碼頭,也許是飛機場……誰知道?這種鎮通常會有疏散計畫。但我們可能會開到死路也說不定。」
—
「不過,總比困在這裡餓死要好。或者……更糟。」
他拉了拉外套,抬頭看著那片亮得過分的天色。
—
我們沿街查看每一戶人家。
門幾乎沒鎖,有戶人家甚至還把鑰匙掛在門把上。 我們找到一把藏在床墊下的左輪手槍,還救出一隻瘦骨嶙峋、脾氣暴躁的狗。
—
當我們打開儲藏室的門,那狗飛也似地竄進森林裡,連頭都沒回。
—
光是這一小段探索,已經讓我精疲力竭。
Bill 一路緊握槍柄,神經緊繃, 不斷回頭,眼神像狼一樣敏銳。
—
我感覺肩膀快被背包的帶子勒到麻痺。
—
最後,我們找到了兩輛還堪用的車,一台小貨車、一台釘胎的吉普,車鑰匙就放在儀表板上。
—
Bill 把雙手撐在吉普車的引擎蓋上,彷彿那是一條救命索。
—
但我,站在原地,腦海裡仍在反覆思索那段讓人不安的遺言。
—
「如果……我們不離開呢?」我突然問。
—
「什麼?」
—
「你自己也說過——那條路的盡頭什麼都不一定有。我們可能開到海邊被困住,又要開始徒步,在林子裡打轉……」
—
「我們現在就在危險之中,Ruth!妳沒看到那些腳印嗎?」
—
「我看到了。他們昨晚包圍了我們,但……我們還活著,不是嗎?幾個月來,吹哨者就在我們附近,可我們還是活著!」
—
「那去跟 Lillian 和 Geoff 說啊!跟 Ira 說啊!」
他吼起來,呼吸急促,臉上泛紅。
—
我眼淚幾乎流下來,但不是因為害怕或傷心,而是因為……太累了。
—
「再給我一晚,Bill。」我懇求,「再讓我過一晚正常的生活……泡個熱水澡,好好暖一次身子。我真的,真的好累了……」
—
他沒直接說話,但當我們站在吉普車旁時,雪慢慢落了下來,薄薄一層,靜靜地紛飛。
—
我們回到旅館。
Bill 動作很慢,很重,鎖門、堵門、拉窗簾、檢查武器…… 他的每個舉動都像在說:我們很快就得離開。
—
我們把床搬到交誼廳,靠近火爐,
把沙發和桌子全推到窗邊。
—
鋪床、抖開棉被、壓平皺摺,
這些動作彷彿是一種儀式。
—
夜色,逐漸降臨。
—
「明天一早我們就走。」Bill 語氣堅定地說。
—
「我想燒水,泡個澡。」我回應。
—
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柔軟,「我記得儲藏室裡有毛巾。」
12月5日|靜止的哨聲
—
水壓很弱,但水龍頭還有點餘力,應該是抽自那座水塔吧。其實我也不需要太多水,只裝了浴缸底部那麼淺的一層冷水,我不想稀釋熱氣。
我迫不及待想要洗掉身上的一切:那個死去的廚師、Gary Law,甚至……Ira。想要把森林的氣味徹底沖乾淨,假裝我們沒做過那些可怕的事來換取活命。
我鬆開綁了一整天的頭髮,看著它們像條條油膩的藤蔓滑落肩膀。頭髮長了很多,末端開岔、夾雜幾絲灰白。Ira 總說他喜歡我留長髮。我差點就用口袋裡的折刀把它們全剪掉,想像著失去這團沉重髒亂的感覺,那種輕盈,那種解放。
現在的我,對「乾淨」的渴望,就像對食物和水那樣強烈,一種無法滿足的本能,彷彿再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
我還沒開始放熱水,就聽見 Bill 在走廊裡狂奔的腳步聲。他猛地推開浴室的門,看見我半脫著衣服、頭髮全散開,立刻退了出去。
—
「是牠們。」他隔著門,聲音急促地說。
—
我們蹲在前廳,遠離窗戶,屏住呼吸,聽著那聲音,高亢、鼻音、又帶著深沉的喉音?根本很難形容。那不是單純的恐懼,而是滲進骨髓的本能反應,是寫進我們哺乳類基因裡的警訊:危險。
Bill 把火鉗、兩把槍遞到我面前,讓我選。我拿了那把左輪手槍,轉輪裡只剩四發子彈。他拿了裝滿子彈的手槍,火鉗和斧頭則靠牆立著。
他站到我身後,幾乎是貼著我,嘴巴湊到我耳邊。
—
「至少四隻,」他低聲說,「近到我聽見腳步聲。」
—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
那哨聲就像汽車喇叭一樣刺耳,震得我們的脖子都繃緊。門廊的木板發出嘎吱聲,但我們角度太差,幾乎看不到窗外的情況,爐火與燈的光也只勉強照到門口那一塊。
—
「我們可以走後門,」他喘著說,「去最遠那間小木屋,不開燈,直接衝。」
—
這計畫很合理,吹哨者或許會被爐火和燈光吸引,不會注意到我們逃跑。但那一刻,我已經沒有再逃的力氣了。
—
如果我們被趕出旅館,那接下來呢?牠們會不會又從小木屋趕我們出來?我們怎麼撐過雪夜,再次流浪?我腦中閃過那天丟下的曬衣繩、空帳篷,還有那場橫跨山谷的絕望奔逃。那代價,我們已經付過一次了。
—
「不。」我低聲說,「這次……不再逃了。」
—
我掙脫 Bill,衝到前門。門外,那低語還在持續。
—
Bill 在後面大喊阻止我,但我已經用力打開門。
—
眼前,只有一個人影。
黑瘦、搖搖晃晃,站在台階下。 削瘦的肩膀下,是亂糟糟的長髮,頭垂著。
—
恐懼讓我什麼都看不見,只剩下手裡的槍。我抬起來,走上前,扣下扳機。
—
火光閃現間,我看清了那張臉,
腫脹的下唇、空洞的眼睛、額頭貼著濕透的頭髮。
—
他就那樣倒下去了,像風一樣無聲地被吹倒。
—
我跟著撲過去,壓在他身上,緊緊抱著那具已經冰冷的軀體,哭著把臉埋進他的頰邊,不停低語道歉。
—
我當時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後來是 Bill 告訴我,那時根本沒有哨聲、沒有其他影子,只有 Ira,只有他的血跡和腳印,還有我們的尖叫。
—
Bill 把我們一個一個拖回屋裡,先是我,再來是 Ira。
—
他把 Ira 放在地上,我則趴在 Ira 身邊,臉貼在他快冷透的胸膛上,無聲地問著這幾週以來積壓的問題,那些,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
.
—
Bill 那晚一個人睡在房裡,把我留在交誼廳和 Ira 一起。我陪著 Ira 三天三夜,盯著他的遺體,試著理解這一切。
—
他右臂不見了,殘端被某種方式燒灼過,但整個傷口已經潰爛嚴重;他赤著雙腳,腳掌凍瘡;眼睛裡全是爆裂的血絲,頭髮一撮一撮地掉落,左手的指甲變長又破碎,像動物的爪子。
—
「他……撐不到那晚,」Bill 一直說,「這不是妳的錯。」
—
我為 Ira 刮了鬍子,但沒什麼幫助,沒有讓他看起來更「人」一點。淚水早就模糊了我的視線。
—
「妳有發現嗎?」Bill 說,「那天一打開門,那哨聲就全停了。」
—
「我對不起他。」我低聲說。
—
「不是,Ruth,妳有聽懂嗎?那哨聲全停了。瞬間停了。外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妳和他。」
—
「我只看到他的臉。」我輕聲說,「什麼都沒看到,只有那張臉。」
—
那些腳印圍繞著木屋,而 Ira 是走在其中的,這點,我們知道。
自那一夜後,吹哨者就消失了,完全沒再出現過。
—
.
—
12月7日|冰封之下
Bill 今天幫 Ira 挖了墳。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土表結了冰,挖起來極其費力,他花了幾個小時。
—
我們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早就習慣死亡,但我找到 Bill 時,他坐在坑邊,雙腿懸在洞裡,臉埋進手掌裡,哭得像個孩子。
—
我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坐在他身邊。Ira 的遺體還包裹在旅館裡,那件淡黃色的床單包著他,好讓我們看不見那張臉。
—
我們就那樣靜靜坐著,彷彿假裝自己很安全、彷彿 Ira 還活著,彷彿眼前的洞不是墳墓,而只是個普通的坑。
—
冷風滲進我的關節,像玻璃碎片一樣鋒利。
—
「我們……要不要陪他一起下去?」Bill 低聲說,眼神空洞地盯著洞底。
—
我輕撫著他的後腦勺,一時之間竟答不上來。
我們曾經有多少次機會去死?而我們一次又一次拒絕了。
—
我低頭,看著那個黑黝黝的洞口,雪花細細地落下,堆積在底下,過不了多久,就會填滿整個墳坑。屆時,它會像個冷凍櫃,把我們的身體保護起來,直到 Red Hill 的人回來、直到春天解凍。
—
我聽說凍死是一種溫柔的死亡,就像睡著一樣。
—
最後,Bill 起身,默默地抱起 Ira,把他放進坑裡,然後上來,站起身,拉著我一起離開。
—
「對不起,」他說,雖然我一句話都沒說過,「別理我剛剛那些話。」
(未完待續)
翻譯改寫自「Ruth's account of the Whistlers -- Part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