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每天下班後,騎著機車回到租屋處,鑰匙插進門鎖的那一瞬間,心裡常常會空一下。屋裡安靜得只剩兩隻貓的腳步聲,偶爾喵一聲像是在對我說「妳回來了」,但更多時候牠們只是靜靜地窩在自己的角落,看我像個機器人一樣,把晚餐的碗洗一洗,把陽台的衣服收進來,幫牠們添飼料,最後坐回沙發上發呆。
我習慣在那時候先躺下來休息一會,因為我知道,再不先睡一下,等其他人都回來、熱鬧起來,我可能撐不住。
屋裡的鐘一圈一圈地走著,每天都像重播一樣,有著類似的節奏,卻沒有真正一樣的情緒。
電話聲在靜謐的屋裡格外刺耳,我整個人彈了起來。那時候的我,手機還不普遍,家裡的市話根本很少響。一接起來,我幾乎不敢相信,是爸爸的聲音。
自從他為了躲債南下之後,整整好幾年沒有音訊。我們家早已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也學會了不去提起他的名字。那一刻,他突然出現在電話的另一頭,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聽見他用著陌生又熟悉的語氣喊我名字。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覺得整個人像掉進什麼看不見底的洞。那晚,本來只是平凡的一天,卻在他的一通電話後,開始往一個我沒準備好的方向滑去。
他在電話那頭說話的聲音很小,很輕,有點猶豫又像在壓抑什麼。他說自己在南部的一家小型塑膠工廠落腳,工廠只有一個老老闆,地方不大,設備也舊了,但好歹能住、能吃,也算穩定下來了。
他說,老闆年紀大了,想找人接手這間工廠。看他願意做事,又肯吃苦,就開口問他要不要接手。如果願意接,只需要出一筆錢,老闆就可以把所有的機台、貨源、客戶都交給他。
「我在想……妳工作也好幾年了,身邊是不是有一些存款?可以先借我,等我把工廠穩下來,一定還妳。」
我聽著他的聲音,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那不是撒嬌的語氣,也不是命令的口氣,甚至沒有太多情緒,只是輕輕的、像在請求,又像是在試探。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回什麼。
我聽著電話那頭爸爸的聲音,一邊想著這幾年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每個月要繳學費、房租,日常開銷從來沒有寬裕過。半工半讀、咬牙撐著,生病不敢請假、摔倒也不能停下腳步。我從來沒跟家裡開過口,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可以開口的那一個。
我很誠實地把這些跟爸爸說了。語氣輕,卻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
爸爸沒有責怪我,也沒多說什麼。他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又開始說自己的處境。他說他老了,沒用了,這輩子搞砸太多事;說他現在也不奢望什麼了,只希望我們幾個孩子能平安過日子,好好孝順媽媽。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往事,但我聽著聽著,眼淚卻怎樣都停不下來。我把電話貼得很近,好像這樣就能更清楚地聽見他的心情。也好像這樣,才能讓他聽見我什麼都沒說出口的那一聲「對不起」。
爸爸很年輕就出來創業,從沒進過大公司,卻總說自己要闖出一片天。印象中,我們小時候就是跟著他在工廠裡長大的。
寒暑假一到,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外面玩、補習、睡到自然醒,我們的日子卻從清晨開始,被機器聲叫醒,跟著爸媽在工廠裡搬貨、裝箱、標籤。有時一整天沒坐下來過,汗流浹背,還不能抱怨累,因為爸爸總會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業,累是正常的。」
小小年紀的我不懂什麼叫「事業」,只知道爸爸總是忙,不常有耐心。偶爾也會笑著跟我們說話,但那樣的時候太少了,大部分時間他像是跟世界打仗,把所有的壓力都背在身上,越走越沉。
我不是不懂爸爸的辛苦,只是我從小就學會了不去麻煩他、不去期待他,因為他忙著把我們的未來撐起來——即使,後來這份撐起來的未來,沒有他。
我們家其實也不是從來都不好過。那時候爸爸的事業還算順利,家裡很早就有車子可以開,也有電視可以看。甚至我還曾去學了幾個月的鋼琴,雖然後來因為太忙沒能繼續,但那種「什麼都有可能」的日子,是真的存在過的。
當時親戚們也都在家裡幫忙,工廠像個大家庭,熱鬧又忙碌。過年過節更是熱鬧得不像話,滿桌的菜、滿屋子的聲音,大人講笑話,小孩打鬧,屋子裡總是充滿了人與煙火氣。那樣的場景,如今想起來,是再也回不去的溫暖。
只是那時年紀還小,對什麼都沒什麼感覺。只覺得每天睜開眼就是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幫忙。太多的責任、太少的選擇,我們從小就這樣一路長大,甚至沒來得及真正體會過「童年」是什麼樣子。
只是後來因為景氣不好,生意一點一滴地往下掉。爸爸不甘心就這樣放棄,為了再拚一次,才去借了高利貸。那幾年,真的是人生裡最黑暗的時光。
過年對別人來說是團圓,是喜氣,但對我們家來說,卻成了最害怕的日子。我們一家人躲在家裡,不敢出門、不敢開燈,只怕門鈴一響,就是來討債的人。那種日子,像是被壓著喘不過氣的夢魘。
不管怎樣,這些事終究還是過去了。說不上真的放下,但至少熬過了。
後來爸爸離開了,家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也像是失去主心骨。媽媽只能撐起整個家去找了工作。那時候我還在半工半讀,根本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想著趕快畢業、趕快賺好多錢。
日子不是一夕之間變好的,是一點一點熬出來的。我打工、讀書、再怎麼累也不敢休息太久,因為知道家裡沒有退路。那些年,好像沒有什麼夢想,只有一個念頭:撐下去。不能倒、不能哭、不能抱怨。
回想起來,這樣的自己很強,可是也很孤單。一路走到現在,沒有什麼人真正知道,我是怎麼從那段黑暗裡,一步步把自己拉出來的。
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那些電話,總是在我最忙或最疲倦的時候響起。每次接起來,他就像變回那個年輕時在工廠裡呼風喚雨的爸爸,語速快、情緒也快,講著南部的生活、他的打算,有時還會開幾個我聽不太懂的玩笑。
但說著說著,他總會突然沉下來。語氣變柔,開始說他這一生做錯了多少事,又說自己對不起媽媽、對不起我們這些孩子。每一次掛電話前,他總會再三叮嚀:「你們要好好孝順媽媽,她真的很偉大。」
我不知道他是在告解,還是在找一點心安。只是每當電話掛掉後,房間又恢復寂靜,我就會一個人靜靜坐在那裡,心裡有點堵、有點酸,卻也沒辦法對誰說出口。
母親節到了,總覺得應該寫點什麼。但面對媽媽,我的筆總是停下來。不是沒話說,是太多話放在心裡,反而寫不出來。
媽媽不是那種會說很多話的人,也從來不會要求我們要怎麼樣回報她。但我知道,她總是默默把我們的事放在第一位。她不是那種會在節日要禮物的人,反而常常說:「你們好好的,我就心安了。」
對媽媽的愛,我沒有辦法用太華麗的詞,也說不出什麼感人肺腑的大道理。只知道我會好好過日子、盡量讓她少操心,想吃什麼就帶她去吃,想買什麼就默默幫她買。這些事我不說,因為我知道,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