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樂輕鬆而悠長的響奏,鼓點輕輕的敲在舒緩的節拍上。溫柔的燈光照在舞台上,一隻嫵媚的犬女郎握著麥克風微微搖晃身體,渾厚的嗓音如潺潺流水一般,在拍子與拍子間遊走。幾盞多彩的霓虹燈照著吧台,高彩度的燈光流瀉在那些賓客的臉龐上,勾勒出他們臉上的光與影。他們有些只是來喝酒的,有些只是來欣賞表演的,有些則是自稱如此。
那頭壯碩的公鹿穿著西裝,一如往常,溫和、優雅、冷靜,他時常穿戴這些為他量身打造的形容詞。
他擺了擺手招來酒保。
「想好要喝什麼了嗎?」酒保微笑著問,一面擦拭著酒杯。
「還是老樣子吧,馬丁尼。」路西法道。「本來想喝點特別的,但想想還是算了。」
「我還正想推薦您一些特調呢。要不要加點橘皮或萊姆?我這兒還有一瓶未開瓶的義式苦艾酒。」酒保道,看著路西法。
「就維持老樣子吧,你懂的。」路西法淡笑了笑。
「好的呦。」酒保露齒一笑,轉身調酒去了。
路西法轉頭環視著店內。這裡是少數他能夠放鬆下來的地方,不必碰觸權謀,不必擔心被誰認出。儘管如此,該有的警覺他還是有的。
例如選在這裡見面,此刻正推門走入的那個身影。
酒保正好調好路西法的飲料,送上路西法面前,轉頭望向了新來的那人,微笑著問道:「客人,要來點什麼嗎?」
「和他一樣就好。」那人向路西法瞥了一眼,和路西法隔著一個位子坐下。
「這樣啊,一杯馬丁尼馬上來。」酒保道,走了開來。
音樂繼續演奏著,慵懶的歌聲銜接著和弦與旋律。一直到酒保調好新的馬丁尼並送上來以前,路西法都只是默默地啜飲著手中的酒水,輕搖杯身,讓冰塊和杯壁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您的馬丁尼。」酒保道,把酒遞給那位客人,眨了眨眼。
「謝謝。」他說。
儘管什麼事都沒做,什麼話都沒說,路西法卻不得不放下酒杯,準備打破沉默。
他首次感受到了威脅。
「我以為你更偏好甜一些。」路西法斜斜的瞥著他。「只用冰塊過一次苦艾酒不像是一個你會選的選項,C。」
坐在路西法旁邊的那頭公狼輕舔了舔嘴,耳朵微微抽動。藍色的毛髮在燈光下更像是暗紫色或一叢叢乾涸的血塊,雙眼從未正視路西法,低低的垂在眼皮下。他身上的西裝外套沒扣胸前那顆扣子,緊繃卻不顯邋遢,巨大蓬鬆如雲的尾巴垂在身後。
「有時候來點變化也不錯。」C說道。「適時的辛辣可以刺激我的味蕾,保持我感官的靈敏度。」
路西法觀察著這隻神祕的犬科男性。C並沒有立刻喝下那杯馬丁尼,而是在輕嗅後舉起杯子,瞇著眼觀察那些穿透過酒精與冰塊的光線,晶瑩的反光微微映在C的臉上,宛如一池春水,波光粼粼。
「是嗎。」路西法道。酒精讓他有些微醺,卻沒有影響他的判斷力。「還是說,這和你主動找上我有關?」
「或許吧——你大概沒有預料到,我會比他們幾個先一步找上你。」C說道,享受著那歌手的歌聲。
「我比較意外你會知道這裡。」路西法道,又喝了一口。「我以為這裡是我的口袋名單。」
「現在也是我的了。」C輕鬆的答道。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各自喝著自己的馬丁尼。
「你來這裡,應該不會只是想和我喝一杯吧?」路西法微笑道。
「啊,當然不是。」C咧嘴笑道。「我是來和你做個交易的。」
C開口的那一刻,路西法才意識到先開口的自己落入了後手,被反客為主,成為了他槍口下的獵物。
但誰說獵人不能也是獵物?
「啊,交易,我經常與人交易。金錢、名譽、權利、榮耀、夢想、自由,淨是些沒什麼用的東西。」路西法放下酒杯。「那些慾望,早已超過了人們所該負荷的範圍,即使施捨了,對個人也沒有太大的改變。」
「我似乎不怎麼訝異會從你的口中聽到這些。你變了,但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大天使。」C說道,也跟著放下那纖細的馬丁尼杯。「我想要的東西很簡單,而且我很肯定你一定會有興趣。」
「哦?」路西法挑起眉毛。
「『未來』。」C道。
「我要怎麼許諾一個連我都無法掌握的東西?」路西法饒富興味的看著C。
「你無法。我們都無法。正如水手無法操控海浪,讓它引領船隻前進,但我們可以順應洋流,觀測風向,藉此在兇險的海上航行。」C說著,手指輕輕敲打桌面。「而我相信你就是那個掌舵人,路西法。」
「你太抬舉我了。」路西法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市長而已。」
「這麼拙劣的客套話就免了,路西法……你我都知道不只如此。」C的眼神閃過一絲短暫的銳利鋒芒。「這裡沒有外人,我們就直接把話挑明了吧。我對你的奇美拉研究很感興趣,如果研究成功,現在的種族未來就能以更加完美的姿態活著。」
「是『基因序列嵌合研究』。」路西法咂了咂嘴,冷笑著。「你的說詞很謙遜,要求卻很狂妄。這不是捧個一兩句就能解決的事——你得提出一個合適的價碼。」
「我會讓下面的人銷毀那些資料。」C看著路西法。「外加……他們四個。」
路西法嗤笑了一聲。「你很懂得如何為自己創造條件,並提出誘人的提議,C。但這是無用的威脅,而且你漏了一件事——我還沒有蠢到會讓你拿『我的東西』和我交換。」
「你的?」C站了起來。路西法的視線緊緊的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但C只是站著,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這樣啊,我懂了。」
「終於理解我們的差距了嗎?」路西法隱隱挑釁著C。
「是啊,我想我們有一點……小小的誤會。」C微微一笑。「我以為你的奇美拉實驗是為了放眼未來……但事實上,是為了『過去』。」
路西法微微變了臉色,默不作聲,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才發現酒杯早已空了,只剩下斜倚杯壁的一串橄欖。
C見路西法不答,又繼續說道:「複製人研究是為了延續族群平均壽命,而基因改造則是為了強化族群的個體能力,兩者都完美契合你的理念,延續族群的生存。只有奇美拉實驗……那純粹是為了你自己。」
「在不了解一個人的出身與經歷以前,不要隨意臆測他的想法。」路西法沉聲說道。「難道從來沒人和你說過這樣很冒犯他人嗎?」
「噢,誰說我不了解你呢?」C露出一個詭異的神情。「誰不知道呢?所謂的……『銀鹿神話』。」
在這最劍拔弩張的時刻,路西法反而笑了,他低著頭看著酒杯,臉上的笑容隱沒在陰影裡。
C續道:「傳說在馴鹿一族裡,當有人偷情時,便有千分之一的機率誕下惡魔。惡魔長得與尋常孩童無異,但如果遇上嚴冬……」
便會化為銀鹿。
銀色的毛髮在大雪裡被狂風吹的亂顫,隨著浮動而閃著光。
滿地是血,他的身上卻沒有沾上分毫,潔淨得宛如過客。
村莊裡的每一個人,心裡都知道這只是穿鑿附會下的故事。族群的基因讓他們有些人的毛髮本來就偏灰白色,而在極為少見的凜冽寒冬中,這些人的毛髮本來就有機會呈現銀色。
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藉口。
「惡魔之子。」「不祥的存在。」「邪惡的化身。」
在早已堆積到極限的偏見和利益衝突之中,那抹銀光只是最後一根稻草,讓他們有理由在年幼的他面前,把他的母親綑上十字架,扔進烈焰中活活燒死。
所以,他讓神話成真了。
你們覺得我是撒旦,那麼我就成為撒旦。
他只是冷冷地瞪著。
瞪著那座小丘,劈哩啪啦的燃著火焰。囂張的火舌在大雪裡沒有半分動搖。
瞪著族人的巨角,瞪著仇人的毛髮,瞪著一條血淋淋的手臂。
瞪著火焰裡頭還在微微抽動的軀體。
那叢火焰彷彿就像一顆碩大的眼珠,直勾勾的望進了他的瞳孔裡。
「你們的族群不需要這些無恥的傢伙。」祂彷彿這麼說著。「你現在成為了天使,世界的拯救者。」
於是,他成為了大天使。
為了拯救這個醜惡的世界,他會親手遴選並淘汰那些不適者。那些爭奪、欺詐、賄賂、殺戮、姦淫,將會得到淨化。
正因如此……
「看來你似乎不是很高興……交易破局了呢,路西法。」C滿不在乎的說道,像是完全不用對自己方才說的話負責一般。「研究結果你就自己留著吧,我也會保留我這邊取得的資料的。」
「路西法先生?」酒保走了過來,看著沉默不語的路西法,又看向往門外走去的C,欲言又止。
「對了——」C驀然回首。「你的祕書——他叫托爾吧?沒能阻止資料被取走不是他的問題,還請你別責怪他。」說完,C便打開酒吧的門,緩步離去。直到門關上,路西法都沒有任何表示。
「……大天使大人。」酒保默默退下,一旁的簾子拉開,面無表情的T,也就是托爾走了出來。「您沒有打出信號……莫非有什麼在困擾著您?」
托爾從調酒台上拿起藏著的槍,卸下了彈匣。方才的酒保、後頭的樂隊、歌手和其他幾個留下來的賓客也都站了起來,身上都藏著槍。
「動手也沒有太大的意義。」路西法低聲道。
「您的意思是,那個不是他的本體?」托爾擦拭著槍管。
「不,我很確定那個就是他。」路西法抬起頭,冷笑一聲。「他想逼我動手,如果剛才我真的扔下酒杯,那就正中他的下懷了。」
托爾思考著路西法所說的話。「您想要一次剷除他的所有勢力。」
「還是你最懂我,T。」路西法站了起來。「等到我取回我應有的力量……這個世界將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