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ric Duan的網路電影《可是我們真心相愛》裡,角色行為動機、性格脈絡極為清晰,讓這場「相愛」的起滅有著明確的軌跡,也讓我們得以看見並思索所謂的「真心相愛」如何成立,以及如何成為剝削的浪漫飾詞。
「選擇」放縱慾望的加害者
《可是我們真心相愛》的劇本並沒有把男主角塑造成「壞人」,他曾是個盡責,會關心、並盡力照顧每一個學生的好老師。但身為「普通」男人的他,看待女性卻相當物化:他渴望像朋友一樣「擁有女人」,藉此證明自身「有用」、「有價值」;他衡量「好女人」的標準,取決於能否滿足他的各種需求(包括性),且不會挫傷他的自尊;最好她還要漂亮,符合他對「完美女體」的意淫想像──亦即對未成熟少女的性幻想。男主的「普通」也包括了:我的性交權比什麼都重要,就像他在「囚徒困境」裡自白的,只要有女性滿足這些條件,誰都可以。故而他刻意忽視兩人之間的權力不對等,也不願承認學生的「同意」其實來自被理解與保護的渴望,是延續依附關係的需要,而非出於對陰莖、或那包裹在溫柔語言下蠢蠢欲動的性慾──更何況,她已經有過「不『給』就會被拋棄」的經驗。

這樣的「好老師」與「普通男人」正是最危險的偽裝,是卑劣的趁人之危,與「把蹺家少女/少年照顧到床上」、「女人沒錢可以賣身、代孕」的「善舉」並無不同,而能滿足男主這些需求的,正是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李國華相仿的「老師」身份。李國華的操控是赤裸裸的語言暴力,《可是我們真心相愛》的老師則以「溫柔」為武器,也更符合現實中難以辨認的剝削情境:他在封閉的學校環境中處於優勢,不需特別殘暴、病態或著意操弄,只需擁有「老師」的權力與不易被社會質疑的正當性,便能在體制庇護下實現性別壓迫。女主角有強烈的依附需求,且缺乏完整的支援系統,原本該「支援」她的老師,也就更容易取得她的信任。而且相較於高中男生明顯表露慾望的幼稚與貪婪,「男老師」憑藉年齡與經驗的從容,更易隱蔽實則無異的動機,滿足統轄女性的權力──畢竟同齡的成熟女性無法使他得償所願,才會在少女身上「投資」,讓她「長成我喜歡的形狀」。

所以他拒絕去想學生長大以後有了閱歷,會作出更好的選擇;以及除了成為他「身邊的小女生」之外,是否有獨立成長的可能。女主之所以「特別」,乃因她願意扮演他所需要與幻想的「小女生」角色,此外他對她的真實樣貌毫無興趣。再加上社會風氣以來一直重視、放大男性的「性交權」,一旦察覺有機可趁,挾帶著老師的身份與責任,他的「安慰」與稱讚刻意強調學生的女性特質,就有「引誘」、測試界線的意味,讓學生在被「肯定」、「偏愛」、「特別照顧」的關心裡,配合老師的期待去用自身滿足他的慾望。

值得注意的是,《可是我們真心相愛》的敘事視角大多、尤其結局在突顯男主的絕望與不可往復的傷害(現實的狼師大多並非如此),這樣的敘事除了可能模糊倫理界線,更可能將「老師」本該承擔的社會與權力責任,轉化為個人情感的悲劇。觀眾容易在觀看過程中被引導同情這個「不能算是壞人」的老師,尤其他並不暴力、不粗俗,對現今的教育環境有十分寫實的無力感,對「不想回家」(實則求助)的學生「溫柔體貼」,有確認女主的意願──這種「溫柔」正是許多性掠奪者所使用的操控工具,以使他的性接觸合理化。他在「囚徒困境」裡揭露成人男性的魯蛇困境與對人生的茫然,更容易讓人認同「他是個受困於制度與欲望的凡人」。劇本或許無意洗白,但這樣的敘事策略,可能助長「這不是誘姦,是戀愛」的辯護,在情感上「理解」老師,認同「他也很痛苦」、「他是真心想跟女主幸福」,就會在現實中對類似的關係抱持「不能一概而論」的模糊立場,進而削弱保護未成年者的道德界線,忽略了這段關係中權力與年齡的根本不對等。
總而言之,男主的「困境」實則出於自身的「選擇」──放縱慾望。他之所以痛苦,不是因為「真心相愛」最終失落,而是因為現實的揭發與女主的否定,使他不得不接受這份愛從未存在,以及自我價值全然殞滅──這只是一場由權力主導、經他選擇放縱而誕生、最終破滅的幻想。

「選擇」落入陷阱的被害者
女主角則是因為被外遇的父親拋棄,母親忙於工作,使她無法獲得足夠的關注與安慰,只能逼迫自己扮演「成熟的女生」角色。身為女性,成長過程往往會因為被父權價值處處挑剔而自覺平庸,進而尋找安全感與補償,加上原本對前男友用心付出,因為「付出得不夠」(性)被劈腿,更加動搖了她建立在「從男性那裡獲得肯定」的自我價值。女主確實聰明,沒有選擇繼續對前男友付出與盲目依附,而是在尚有尊嚴的時機甩掉對方,作為她拒絕再次受傷的防禦。這時,「男老師」給她的肯定與鼓勵,就填補了她受傷的自尊,成為她依附的唯一浮木。這根「浮木」之所以危險,在於使她自覺擁有「人生更好的選擇權」──但實際上,她仍是落入了「當老師的小女生最好」的戀愛陷阱,被劈腿的真正原因使她選擇轉而向老師「付出」,無法看見、也放棄努力去追求未來其他的可能性。
「在別人眼中我什麼都不是,但在他眼中我就是他的全部,他會把他的一切都給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像小公主。我可以耍任性,我可以像小鳥一樣依靠他。」
這段自白完全符合父權體制下浪漫愛情腳本「小公主」的幻想:「即使失去一切,只要仍被一位重要他者看中,我就仍是他生命中的公主。」也完全吻合「依附父親/男性獲取權力」、「弱化女性」的經典組合,女性角色透過「被選中」、「被偏愛」、「被拯救」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這種文化腳本從小灌輸女性「浪漫愛情即自我價值的證明」,亦是女主「以男性的全心投注來填補內心匱乏」的認知,進而將情感上的依附誤認為「真心相愛」。

「他們都很羨慕,都覺得我很酷很厲害。我覺得很有面子。」
這既是她選擇老師,也是頻發限動、喜歡在同儕間分享的真正原因──只有老師能滿足當時她所需的條件,而那些條件,正證明了她生活與內心的匱乏,還未能到達追求「獨立自主」的慾望,停留在「被需要、被羨慕」的認同之中。所以在能滿足她的老師面前,她願意扮演他「身邊的小女生」;同時她也知道一旦曝光,尚未成年的她只要維持清醒,就擁有「先拋棄對方」的權力──她最清醒的地方,在於意識到老師所謂的「愛」不過是滿足自身需求的手段,老師在車上向她告白的話語,明顯是「及時行樂」;在「囚徒困境」也能看見她的自知:「會不會等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他又看上其他十七歲的女生呢?」反而從這句話,讓我覺得她是真的愛過老師,所以她能看透老師是怎樣的男人,明白自己只是他幻想的客體,滿足需求的物品,而非「作為一個人無條件被愛、被理解、被珍惜與尊重(包括自由與自主的追求)」的肯定(最初由父母給予,而女主最想要父親的愛和完整和樂的家庭,愛情只是得不到的補償,性則是得到依附式愛情的必要付出)。這層看透也符合她的自我驗證,所以她再次主動斷開這段關係,作為拒絕再次受傷的防禦。

女主的「清醒」來自於她對關係本質的辨識,來自她在兩段戀愛關係裡產生的主體意識與選擇能力──我可以選擇當你的「小女生」,也可以選擇把你甩掉,這樣我就不會被拋棄了。她在關係中所展現的「清醒」與「主體性選擇」,並非天然生成,而是來自現實創傷與戀父式依附當中逐步建構出來的防衛與辨識機制。這樣的主體性既是對「真心相愛」的覺醒,也是對傷害的自我保護,是以痛苦與代價換來的成熟,而非她本該承擔的認知責任。
因此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中女主角雖未成年,但其行為設計(例如拒絕劈腿男友、主動甩掉老師、能「清醒」的分析這段關係與內心想法)卻可能被認知是一種超齡的理性與成熟,這種「少女其實比成年人更懂感情」的角色塑造並非罕見。然而這樣的成熟形象背後,潛藏著另一種認知危機:將不對等關係的選擇權轉嫁給未成年女性,進而合理化成年男性的行為。當女主被描繪成「比男主還成熟」、「比她實際年齡更能判斷利害」時,觀眾可能會傾向認知這段關係的發生是「她選擇的」;於是,男主的責任與倫理問題被部分卸責,甚至變成「她不是毫無權能的被害者」的曖昧認知。
而這種成熟化的少女形象,恰恰滿足了某類觀眾的戀童幻想——她既年輕又懂事,既依戀又獨立,仿佛能替成年人承擔情感與道德壓力,讓男性免於面對「自己是掠奪者」的事實。在這樣的安排下,男性的欲望被美化為「情深義重」、而非控制與剝削;整個故事很可能被誤認為戀愛童話,而非權力不對等的悲劇。女性的理性與成熟成為「關係合理性」的擋箭牌,被包裝為「女性主動選擇情感」的覺醒象徵,混淆了依附與自主之間的界線,讓觀眾誤以為少女擁有真正的選擇權,進而掩蓋關係中深層的不對等。事實是一旦男老師表露性慾,女學生為了持續依附,實則「別無選擇」、「無法拒絕」,這樣的性剝削模糊了成年老師應盡的責任絕不包括帶女學生回家上床,也讓未成年的被害者在道德論述中難以表達自己的真實意願,只能與老師共赴「真愛」。

真愛腳本的真愛,戀愛自由的困局
片名《可是我們真心相愛》藉由男主之口反覆提出,蘊含一種「戀愛自由」的辯護姿態:即便社會反對、制度不允許,只要彼此真心,這段關係就有其正當性。但男主的辯護刻意忽略了戀愛自由的前提:關係雙方是否處於對等的位置,是否能真正自由選擇。事實上,這是一個盲目的男人,在察覺機會來臨之時,選擇挾帶「老師」的權力誘姦學生以滿足自身的性欲與(對女性,以及人生)掌控權,以及一個看似清醒(實則自此失去其他可能性)的少女,因為自身當下的脆弱與孤立無援,察覺並利用了老師/男人的欲望,來換取自己渴望的認可與尊嚴,進而共演了一場浪漫真愛劇。當戀愛自由被運用在老師與學生、成年人與未成年者之間的關係中,便可能成為一種轉移焦點的修辭——從討論權力壓迫與責任規避,轉向探討情感真摯與個人選擇。這不僅遮蔽了結構性問題,更進一步製造了部分觀眾對受害者的認知:「她沒有拒絕(因為不想失去依附)」、「她也想要這樣的關係(因為那是老師想要的)」。

《可是我們真心相愛》的敘事明確表現了:這段關係從未真正具備自由選擇的條件,而是在權力與經驗極不對等的情境中,由一方擁有詮釋愛與慾望的主導權所製造的「選擇幻象」──如果「老師」始終無意,沒有對自己的慾望投降,這段關係根本不可能發展,也就是片頭所說的「壓抑最初的慾望,比滿足接踵而至的慾望來得容易」。只是一旦這種關係破裂,未成年者將承擔遠比成年人更沉重的代價──電影裡固然一開始責備男主為狼師,卻隱蔽了「法律認證」後女主的處境,社會與體制必然會回過頭來質疑她的意圖、道德、甚至動機——「她明知道他是老師,明明他們有那麼多交往的證據,為什麼還要提告?」這也可能是女主之後仍舊尋找年長男性為對象,而且顯然現任男友水準跟高中男生無異的原因──這樣才能使她一直維持那份在過去被錯誤命名為「早熟」的自我認知,反而證明她的人生可能自此未曾成長。

因此,若我們以「愛的自由」來描繪這段關係,其實是在進一步鞏固父權體制下的性別規訓與責任轉嫁。儘管就彼此所能提供的利益而言,兩人確實「真心相愛」──至少在交往期間,他們都相信自己得到了所需,(男主更是)滿足了對「真愛」的浪漫幻想。那些從生活中熟習的愛情文化腳本,即使兩人都不真正了解(或甚至不願了解)對方,也能在幻想與新鮮感得到「相愛」的滿足,故而一旦供需失衡,拆夥便是必然的結果。
總而言之,他們的「真心相愛」,只是在性別結構中各自獲益的手段;愛情的語言,不過是交換利益與掌控權力的包裝。若這是「真愛」,那也只是父權世界裡最普遍的愛情樣板──禁忌的刺激掩飾了危險,共演對戲的深情掩蓋了對未成年少女主體性的剝奪。只是男主沒想到,他的一時方便不僅毀掉了自己的社會地位與專業形象,也揭露了其過去所有努力的虛無與不堪;女主也未曾預料,她的一時權宜會深刻影響她未來所有的親密關係模式──而這種影響,並非出自她本身的問題,而是來自慣於將責任推給未成年者與女性的社會結構。最終誰都走不出對方在自己人生中刻下的痕跡──儘管無可取代、獨一無二,同樣是「真愛」的必備條件。

這不是愛的勝利,而是父權秩序裡,一場雙方都難以逃脫的情感困局。而這種困局,卻往往在各式各樣的浪漫化敘事裡──無論是影視作品、戀愛小說、甚至日常認知戀愛的語言中──以「真心相愛」作為遮羞布,使人們放棄辨識權力失衡與關係倫理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