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古典樂的發展史,常見到一些風潮走到極端後變得過於繁複難解、難以走出學院,最後由新一股清新風潮取而代之的例子。舉例來說,巴洛克末期的對位法中,許多曲調的共同競逐變得過於精密而技術化,反而讓強調單一旋律的主調音樂興起。而當古典時期的格律對作曲家過於綁手綁腳,從莫札特及貝多芬都能看出對曲式格律的實驗和突破。而在浪漫時期末期,和聲和調性被打破,讓部分音樂家開始嘗試各種和聲的可能性,但偶爾有些不是那麼通俗的作品。
今天的今日點播,我們來聊一首在二十世紀學院派音樂日漸實驗性濃厚之際,一首旋律極其單純(僅僅兩句)、節奏從頭到尾固定,甚至連強弱指示就只有「從頭到尾漸強」,卻生命力豐沛、悠長而通俗,可說是二十世紀最知名的古典樂曲目之一:這是法國印象樂派作曲家莫里斯‧拉威爾(Maurice Ravel;1875-1937)於1929年所作的《波麗露》(Bolero)。
(由科隆西德廣播交響樂團WDR在2022年演奏的版本,指揮為墨西哥籍的艾蘭卓雅(Alondra))拉威爾(Maurice Ravel;1875-1937),出生於法國,並於巴黎長大。從小就對音樂有興趣的他在父母栽培下接受正統音樂教育,進入巴黎音樂學院。然而比起學院按表操課,拉威爾比較喜歡以自己的步調學習與探索,較為進步前衛的概念也和部分掌權派師長不合,最後甚至二進二出巴黎音樂學院,也未畢業。而在求學期間,他和同時期法國同樣較為改革派的音樂家德布西(點我)與薩提(點我;巴哈姆特連結)等人也交往甚密。
拉威爾通常和德布西一同被劃分為印象樂派的作曲家。對拉威爾而言,這反映在他二十幾歲求學期間對和聲的各種實驗(點我)。然而,相較於德布西作品的朦朧縹緲,拉威爾的風格是晶瑩而通透、靈動而精巧。事實上,拉威爾始終沒有懈怠對莫札特、李斯特等樂壇前輩的研究,在作品中也能看見前輩們的影響;而與此同時,他也博採當代音樂,在作品中有些爵士或西班牙民歌風格(拉威爾母親在西班牙成長)。他曾自評自己的作品是古典樂的自然演化,而非實驗性濃的「當代作品」。二十世紀同樣知名的作曲家史特拉汶斯基曾因拉威爾音樂中對節奏和配器的精準調控,稱其為「瑞士鐘錶匠」(拉威爾的父親是瑞士人、本身也是工程師)。
《波麗露》(Bolero)原先是西班牙起源的舞蹈音樂、為搭配著響板和吉他的節奏的三拍子舞曲,包含韋伯和蕭邦都寫過。而拉威爾在1928年接到替芭蕾舞劇編寫配樂的委託,幾經波折後決定自寫新曲(而非將他人作品管弦樂化)。在渡假之際,拉威爾突然想到了《波麗露》的旋律,在鋼琴上反覆彈著,進而有了將這段旋律不斷醞釀,最後引出澎湃氣氛的構想。
整段《波麗露》正如拉威爾所計畫的,由兩段旋律交錯、並未變奏、甚至完全沒有開展,只是不斷重複。小鼓從頭到尾敲著同樣的節奏十五分鐘(其實很難,不信各位自己試試)。強弱記號只有從頭到尾漸強,沒有其他波動。作曲上如此簡單,卻靠著變動每次主奏旋律的配器讓樂曲充滿層次感及安定的節奏感,從1929年首演後就大受歡迎。可說「Simple is Best」的最佳代言曲。
(拉威爾自己也將《波麗露》改編成雙鋼琴版)
從電影、電視節目、廣告到動畫、遊戲時不時就能聽見《波麗露》,可說是二十世紀的古典樂中被使用次數前段班的作品。在電影中的運用首推1981年的法國電影《戰火浮生錄》(Les Uns et les Autres;直譯《自我與他人》)*1。這是部從1930年代多個國家、多個家庭開始敘事的電影。片中從芭蕾舞者、歌手、演奏家,他們的職業生涯或多或少和《波麗露》沾上了邊。而二次大戰的戰火於數年後降臨,在療癒戰火傷痛之際、各個家庭在1960年代的重心移往了第二代(在片中是一人分飾兩角)。最後在1981年,紅十字會和UNICEF(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共同舉辦慈善義演,所有家庭在這場演出齊聚一堂,故事於焉收束,而不變的《波麗露》曲目正彷彿和平的象徵。
在動畫中,使用《波麗露》最有名的莫過於《數碼寶貝大冒險》(一代;1999)。首次被使用在角色們仍在數碼世界歷險時,主角太一突然夢迴東京的集數(21集)。該回和前後劇情關係不大,甚至連風格、畫風都不大相同(太一的妹妹嘉兒在該回特別魔性),其實是後來有名的導演細田守的個人回,大概完全自由發揮了。而或許在本段使用《波麗露》某種程度上也是和前幾年(1995)同樣在劇中使用古典樂(巴哈的《G弦上詠嘆調》)的動畫里程碑《新世紀福音戰士》致敬也說不定。
而《波麗露》在1929年推出,和台灣在幾年後也以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產生了連結。1934年,當時尚為日治時代的台灣開了全台灣第一家西餐廳:波麗露西餐廳,就是以此曲為名。當時會在店內撥放古典樂,成了當時台灣文人雅士西化的潮流指標。
(聽聽日本鋼琴家/Youtuber:角野隼斗(Cateen)的單人版本)
最後伍德想用拉威爾的這段話*2作結:「我一直認為,作曲家就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和情緒落在紙面上——這和外面流行什麼作曲風格沒有關係。我向來覺得,好的音樂總是發自內心的。任何光靠運用技巧和動動腦筋構築的音樂,不值得被寫下來。」
作曲家是如此、小說作家也是如此,願所有的創作者都好好咀嚼這段話。
那麼今天就聊到這裡。希望大家喜歡。
我是伍德。今日點播,我們下次見!
*1. 順帶一提,日本翻譯本作為《愛と哀しみのボレロ》(愛與悲傷的波麗露),這個翻譯不得不說有那麼點芭樂...
*2. 這段話據維基出自二十世紀初樂評家David Ewen替當時的作曲家寫的介紹文集《The Book of Modern Composers》。不過參考其他語言並未引用這段話,伍德手邊也沒有書可以引證;雖然伍德認為說得很好,但是不是拉威爾本人所言所述仍待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