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木架在暮色中隆起脊背,百斤重的校友名錄像頭沉睡的巨獸,燙金封面皸裂出蛛網紋。某束陽光突然從氣窗斜刺而入,如金箔刀片劈開塵埃密佈的玻璃櫥窗,照亮管理員麂皮手套撫過的相框——鎂光燈凝凍的商業巨子們正綻放琺瑯質微笑,他們身後鐵皮櫃的暗格裡,幾冊畢業紀念冊正在黴菌啃食下蜷縮成胎兒的姿態。
零時三刻的校史室總會甦醒。泛黃相紙突然有了心跳,少年們頂著鳳凰木灑落的碎金在球場狂奔,汗濕的襯衫緊貼蝴蝶骨振翅欲飛。油墨字跡在月光裡游動:教室後排《天龍八部》書頁間黏著的咖喱汁,鋁製飯盒翻牆時擦出的銀亮刮痕,還有那隻總是蹲守牆角的瘸腿流浪犬,牠琥珀色的瞳孔正倒映著二十年後維港玻璃幕牆上扭曲的領帶與魚檔案板飛濺的鱗光。
燙金請柬攜裹檀香襲來時,總混著印刷廠油墨的腥甜。去年校慶的香檳泡沫裡,那位被董事們簇擁的上市主席,皮鞋跟正碾過老校工清潔車裡發黴的校刊創刊號。當鎂光燈再度閃亮,油浸的紙頁上,少年用泡麵壓住的處女作標題正在蠕動:《論自由市場的蝴蝶效應》。推土機轟鳴的那個梅雨季,瓦礫堆深處的作文殘篇咬住了管理員的褲腳。「我的理想」字跡被雨水泡腫,鋼筆劃破紙張的裂痕像火星探測器在少年額頭犁出的溝壑。如今那雙本該操縱精密儀器的手,正在茶餐廳後廚揉捏麵糰,指縫裡的酵母菌沿著掌紋逃竄,在玻璃水霧上畫出歪斜的星圖。
守夜人將耳廓貼上校史牆的時刻,大理石開始分泌記憶的黏液。情書的摺痕裡滲出紫藤香,天台的晾衣繩絞緊了未說出口的告白,生物教室標本瓶中的福爾馬林液突然沸騰,浮起一串嘆息的氣泡。勳章與老繭在石紋裡纏繞生長,宛如顯影槽中同步浮現的雙重曝光底片。
當最後一塊刻著CEO頭銜的金屬名牌在紫荊花影裡鏽蝕成沙,清潔工阿嬤正用皴裂的拇指抹平孫子的獎狀。出租屋鐵皮屋簷滴落的雨珠裡,三好學生證書與泛黃畢業照在玻璃板下接吻,水痕沿著「勤奮」「榮譽」「未來」的燙金字樣蜿蜒,在晨光中織就一張轉瞬即逝的虹膜。